梦中的乡村(梦中的小村庄歌词)

盛夏早上，八、九点钟，太阳正红，在耀眼的光晕里，还是这个院子，新房还未盖，旧土窑前，院里东墙根下石臼边，我当又见爹蹲地上，手持铁长砧，先轻轻地碓，防黄米飞溅出臼，而后随着石臼内黄米逐渐破碎，再加大力碓，不停地碓，直至臼内黄米变成细粉。
往日的岁月也被铁长砧碓成一块块支离破碎的片断，——鸡在院里正刨食，黄狗眯着眼慵懒地卧在窑门口朝我摇尾，驴被拴在土墙边的杏树下呆立着静默无声，三兔和我坐在院里，肚里空空等着吃油糕，还有几只羊在土墙根下卧着，娘屋里屋外忙着做营生，却又见灰驴昂首朝天，咧开大嘴露着大白牙，“呜哇——呜哇——，”大叫几声……；土窑前，娘种下的一溜喇叭花，正顺着斜拉细麻绳向上窜，红色、紫色艳丽的花朵正盛开。
在我脚下的黄土地上，零星长有几株低矮的绿草，浑身毛绒绒的长满了细小的白绒，并伴有几朵酒红色细长的小花，我摘了一小朵捧在手心，酒红色细长的小花朵上也布满了细细的白绒。
“蜜罐子花，里头有蜜哩。
”三兔告我，我拿花口贴在嘴上，用力一吸，却甚也没吸上！倒有点羊粪味道！阳光和暖，居舍、院里人气满满。
铁长砧在我手里不似当年小时候恁地沉重，于今我能轻松自如地操控它。
把石臼里碓好的黄米面擓进搋面瓷盆，面有些干，我又稍洒点水用手拌均搓散，炕灶上铁锅里的水已烧开，把黄米面均匀地洒入蒸盔里，再盖上大瓦盖子。
手机铃响，二伯来电，“二文，炸下油糕了？”“糕面还没蒸熟，正等哩。
”“你金根爷跟你说句话。
”二伯道。
“这阵作甚哩？”金根爷在电话里问我。
“正要捏糕。
”“兀你弄完过富忠家来。
”活在村里就这样！我寻思，横竖躲不转的麻烦，除非我成二王八恁个厉害，无人敢招惹。
穷忙一阵，统共二斤黄米面捏成糕，本想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咋也够将就两三天吃而不用麻烦再做饭，望着炕灶上瓷盆里不多几个油炸糕，我也饿了，一口气吃了好几个，寻思，我先吃饱再说。
“喵……喵……，”黑咪蹲在炕上盯着我直叫唤，于是也喂它一个。
…………阳光照着村里墨绿色的杨树，远处岔沟里，满是轻纱样的烟岚墟气，一大群黑老鸦不停地喧嚣着飞过，乌压压一片，吵闹着飞向远处山林。
站村里半坡上，扭头看出川方向，地界愈发宽阔，川原里满是一望无垠青葱翠绿的玉茭，还能看见远处两三个村庄。
我的村庄依坡而建，位于土山和石头山的过渡带，给人以错落有致的感觉，土丘后是挺拔而长满松树且连绵不断的大山，进山的土路原是老早以前的河道，可以看见路上有裸露着原先位于河底的红砂石，被水流冲刷的十分光滑。
顺着村里的一条小沟渠朝里走，半坡里有一小土凹，靠土涯掏有五间土窑，红砂片石砌成院门洞、院墙，大门破旧发灰，残存一丝黑色，不知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还是原先的黑漆色。
大门上的对联早已被风刮跑，横批还在，四个大字——神爱世人。
怪哉！这是教堂还是富忠家？山坡上地形逼仄，门缝里眊一眼，院不大，窑面表了一层砖，是个清静的小院。
在院门口，心中猛一闪念，思谋片刻，我推门进院，单意佯装成腰腿不得劲，走路不正常的样子，却见院里已有不少人，有在窑前台阶上坐着，有在东西两厢蹲着。
“这地来——，二文。
”三润伯冲我道，润根无精打采地在他旁边坐着，“看你兀样儿！死蔫蚂蚱样地，”三润伯道，“走两步能让风括到！怎呢来？”“呼呀，伯伯，至去年夏天挒着腰，至这阵也没好利索，不能长立长走。
”我回道“就荷了这三两个？”三润伯又盯着我手中塑料袋里的油糕咥侃，“够球谁吃？”这个二杆子货！我寻思。
“统共二斤来糕面，做下不多些，都荷上了。
”“哎——，你还能做了甚？先这地坐下，”三润伯诡异地笑道，见我反应迟顿，便起身连拽带摁把我安顿在他位置上，又伸手接过我手中塑料袋，“没多有少，这些糕好赖是咱二文的心，咱都尝尝味道怎说。
”三润伯说罢先拿出一个糕先擩给润根，后又给大伙派发。
“嗯——，真个好吃，做的不赖。
”润根一把塞入口中，边嚼边含混不清地说着，看样饿的利害。
“呼呀——，”三润伯又惊道，“二文是跟他三伯学下大本事了吧？掐算的恁来准，正好一人一个，不多也不少。
”“呢——，我这个也给你，”三润伯把最后一个油糕递给润根，润根接过又一把塞进嘴里大嚼。
“来挤一挤，”三润伯说着在我右边坐下，边轻声对我说，“你甭多啃气。
”富忠在我左边坐着，右臂大半截袖管空荡荡的。
“可有十几年没见你来！”富忠笑咪咪地对我说。
富忠虽说是年纪大些，但却跟我是平辈。
我在村里时，富忠正年轻，还没成家，右胳膊还完整。
他家在靠近后山土涯处有处旧院，当时院里已不住人，窑洞门窗都已拆光，窑窟窿里放些柴草杂物，破旧的院门常锁着，东夯土院墙有一旧院门，由河滩里的大圆石头垒起封堵着。
院里有几棵桃树，每年春起三四月份，满院开着粉红色的挑花最是勾人！人们路过总要停步看上两眼。
俺娘说，这院里的青桃每年都能买大几百个钱。
到七八月，树上会结下密密麻麻的青桃，看着品像一般，但吃着可甜哩！一个阳光充足的上午，我领着三兔从矮土墙翻进院内，站在树下专挑又大又青绿的毛绒绒的桃子，直接从树上拽下来在衣襟蹭几下，大吃特吃，直至打饱嗝，而后又闲得慌手贱，把东院墙旧门封石，由里朝外一块一块地推向院外，圆石落地后直接滚到坡下。
石墙渐被削去三分之二高度。
我和三兔正瞎高兴。
“乌呀——！你俩真个好后生哩！作的不赖。
”一个路过黑汉怪声赞道。
“三兔快跑吧，不怕一稍挨屄兜？”另一中年大婶道，“二文跟富忠本家弟兄们，不累事！你是瞎意气，也不长脑子！”“可没事，艾香恁个招人待见，富忠能舍得下手打三兔？”黑汉道。
“闭住臭嘴！你个坏事油子！”大婶呟道。
三兔一直默默地站在我旁边没跑，周围渐聚了几人。
“快跑吧，三兔，你还蔫甚哩？”有人道。
三兔不动。
富忠来了，黑着脸跨过小半截石墙，进来院里，“你俩个害货！”富忠呟道，“早见你俩翻墙进了院，不待朝理你们！吃俩个桃我不反对，为甚把我墙掫塌？连吃带糟蹋？甚些作手！你俩把石头都给我扛回来。
”富忠又单指着三兔日呟，“你个小东西，不是看有二文在，敲你一顿！”三兔不啃声，脸上挂两条泪痕。
那个夏日的上午，人越聚越多，爹也来了，边呟边朝我屁股踢了一脚，富忠见状急拦住，“伯伯，甭打——甭打——，没甚大事。
”未了，我爹和富忠又费力把石头从坡底扛回，垒好院墙。
从小听爹娘说过，富忠家跟我家血脉近，至于富忠左臂因为甚截肢，我没敢瞎问。
富忠个子中等，说话声音低沉而和蔼，长着浓重的络腮胡，若几天不刮胡子，下巴、脖颈便黑茬茬一片，再过几天，胡子便像钢针似的乱糟糟地窜出来，若再包上格子头巾，正像是个信念执的恐怖份子。
“二文于今多大了？”富忠身旁一老婆婆突然问我，扭头看，却见她两眼睛跟富忠长的神似，一看就是母子俩。
“我快三十了，婶婶。
”“我儿寻下婆姨了没有？”“还没哩，婶婶。
”“你爹娘不在了，你独自一人，真个恓惶！不如信了教，有主天天保佑你，活的也高兴自在！”富忠娘道。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话！“娘，咱刚见二文，先甭说你兀神道了，”富忠有些不高兴，“你见天念叨兀东西，念不上面来，念不上米来，有甚用？”“婶婶，我再过一半天又要去打工，歇在家里可活不了。
”我也回道“二文你真翻不清！”三润伯调侃道，“你该是跟上你婶好好地信教，自己也混着开个道场，不比你死熬活受的打工伺候人强？看你婶闹的多好！窑里券了砖，塑钢门窗，地下弄成水磨石，窑外头还表了一层砖，院里荷水泥硬化了，这一齐乎没大几万个钱能行？靠打工受苦，甚朝年代能发了财？”“富忠你也成问题！”三润伯又怪声道，“你娘辛辛苦苦传教图甚？你不拥护支持，颠倒咥凉话！甚唤念不上米、面来？要没你娘，你家窑里、院里能装潢起？小蛮！不定哪天下大雨，窑塌了把你捂进去！你该好好打帮你娘开道场，过俩天兴许能再给你打闹个小卧车。
”富忠笑咪咪地不作声。
“闭住你兀臭嘴？”富忠娘生气地呟三润伯，“你才咥凉话哩！纯粹胡说！你不怕下地狱？操心主惩罚你。
”“说对了不抬杠，老嫂子。
”三润伯嘻笑着回道。
我在富忠和三润伯中间坐着，有人递给三润伯一根洋旱烟，三润伯探身告富忠，“用一下打火机。
”乘机又低声告我，“一稍甭乱啃气。
”这又咋了？再看院里形势，计有二伯父子、富忠母子，三润伯、润根，还有一紧挨润坐一起的黑大汉，肯定也是近本家，连我共八人。
反观对方，虽说都一姓，血脉远了！计有金根爷父子三人和大牛、二牛，共五人。
又思谋，我得紧去见回三伯，问他今日临晨为甚给我打电话？大伙正闲扯，大伯突然推开院门进来，头上裹块毛巾，走路病歪歪的，大夏天倒穿了件厚夹袄！“怎呢来？兀样儿！”金根爷问大伯。
“就日怪！”大伯道，“今当早天还没亮，一下醒了睡不着，在院里坐一稍，就觉着不对了！这阵浑身软的没力，脑袋也疼！”“啍！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多绪心吧！先坐下。
”金根爷道。
“咱都商议个事吧，”金根爷又道，“前几日后山兀头有个信教的给改仙（富忠娘）捎过话来，说素兰（大牛、二牛娘）在山兀头过的可恓惶哩！男人死了，后子女们不是亲养的，都不管她！兀村子比咱村还落后！素兰跑了十几年，户口还在咱村里。
”院里一时寂静无声，大伙都不作声。
“大牛、二牛，你俩想不想你娘回来？说句话来——甭死人样地不吭气！”金根爷道。
院里一众无声。
“吭气、说话——！”秋林伯冲大牛、二牛嚷，“再不吭声我们都走不管了！”“呜……，”二牛蹲地上捂着脸泣不成声道，“我想叫俺娘回来哩，呜……。
”大牛手里夹根洋旱烟，蹲地上垂下头，不说话。
“你俩个游手好闲的懒汉二流子！”金根爷呟道，“平时还挺牛屄，紧要三关，你俩顶甚用？有甚能耐？有甚盘算？给人们说说，大牛——。
”“打划先接回俺娘来，我再去县医院干保洁，让老二在家招呼住。
”大牛蹲地上垂着头道。
二牛还在抽泣。
“既然他俩有这心，咱都本家们，各人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帮衬一伙。
”金根爷提议。
“后山兀头出咱县了，乃地方的人——上身长下身短，说道劲大，浑身是嘴，可难共哩！穷山恶水出刁民！球毛拧绳不搁股！不好打道！”二伯道，“兀村里的人赖的有名！平时懒的不好好种地，赶十月份秋收，整村人夜里出动去偷上下邻村的庄稼。
当地人说起来也头疼哩！我去过兀里，顺后山土路离咱村七十来里路，是个岔沟里的小村子。
大晴天，站后山最高处石瓜岭上，还能隐乎看见兀里。
去年夏天我上山拾蘑菇，不觉游窜到兀里，险叫讹住！说我偷他们山上的蘑菇，要罚五百个钱！最后兀村里有个老汉认识我，打帮着好话说尽才走脱。
兀个倒运地方！屁大个村子，一过晌午大山堵的不见太阳，又在风口上，冬天风大能冻煞人！热天又臭又日脏，——遍地牛粪、驴粪、臭水伙一搭哩，太阳晒上发酵了，呛的人倒吸气！能让人少活二年。
兀村子？怕进得出不来！”“山兀头的人是难共！”金根爷道，“不累事！咱唤上改仙一搭去，咱的人甭进村，先让改仙寻几个当地的教友，再依上教友聚会的名义唤素兰出来。
兀地方的教会比咱这里发达，信教人多，聚会也多。
”“后山里都是些旧社会兀阵的羊肠土路，汽车开不过，走上去又太远了，只能开汽车绕油路，来回有总二百来里远。
”大伯道。
“后山风景区的旧庙开工了，古建队工头有个小车，叫青梅联系着用一回。
”金根爷道。
“我觉着，”大伯道，“咱明日早些走，最好是赶天刚明就到了兀村里，利索些早去早回。
”“对！我也这地想，”金根爷道，“咱捐款吧，没多有少，先都交给秋林。
润根就免了，青梅先出了五百。
”“青梅五百——，金根三百——，改仙三百——，老大三百——，老二三百——，……。
”金根爷大声唱念，秋林伯记帐。
我正要起身，三润伯用腿轻轻碰我一下，低声道，“二文，你顶多一百，甭犯傻充大头！”我跟着三润伯走过，“三润二百——，二文一百——。
”金根爷大声唱念。
正合我意——三润伯出二百，晚辈不能超长辈，我正好出一百，名正言顺！再说我全家就我一人，其它各家人均下来怕还不够一百个钱。
后山风景区甚时开工的，我咋不知道？青梅在闷声发财？众人渐散，改仙婶进东窑祷告。
院里只剩我和润根、富忠、三润伯四人。
我起身要走，却被富忠右手一把拽住，“作甚去？好不容易来一回，吃了饭再走。
”“二文来拽我一把，”润根坐台级上有气无力告我，“我得回居舍躺一伙，浑身软的紧不行了！”我和富忠左右架上润根进了西窑，窑内刮涂雪白铮亮，墙上贴一纸挂历，上面印着，主后ⅩXXX年，嘿！真新鲜，头回见这种日历。
润根死猪样地瘫炕上不动，富忠依旧笑咪咪地坐炕沿上不啃气。
我突然想到，富忠咋常是个笑脸？细品对，他至小就这路脸盘，天生常态，哪是甚笑脸？我倒觉得这种表情不正常！尤其两只小眼，时常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让人觉的诡异！直觉错不了，我不由的清醒了一伙！“二文呀，”三润伯突然冲我道，“不是我说你，阖村里就咱这几家血脉近，该是互膀互助。
你润根哥硬改料子也十几天了，你这后生是肏上假装瞌睡着！不闻不问，不过来招乎一下，连句话也没有！于今你也衬四、五十万个钱，咱本家有了难，你这作法可不咋地！”“呜哇呀！伯伯，我去阿里偷兀四、五十万？”我尴尬地笑道，“真个误会，今前晌我还正想坐班车去镇里买些东西过来看润根哥哩！”我却是心里不服气——去年我在村里遭难时，咋不见你来互膀互助我？于今你又咥这凉话！真个是有难我当，有福你享！甚个说道？你才肏上假装瞌着哩！谁也不是傻子？你这地胡说八道却是有违天理，非蠢即坏！我又瞅着瘫在炕上润根，见他闭着两眼，却定是支愣耳朵一句不拉地听着哩！凭良心说，润根你互膀过我？哎——，都不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