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次逛店,看到一种饮茶的杯子,内里放了一种器具,状如旧时舀油的勺子,不过在勺子上加了一个盖;转开盖子,可以将茶叶倒入其中,合上之后,放入杯中,则茶叶不会上浮下沉,杯中的水,犹如一瓶有了金黄茶色的饮料,你只需放心地喝,丝毫不必担心茶叶梗或者叶子会像往常那样,喝到口中去;当然,更不必有昔日的烦恼,需要在飘着的一圈茶叶里,左转右转,才能在杯口寻到一小片空地,吸溜着将芳香的一口茶喝下去。
茶叶在暗箱里不管怎样发酵,膨胀,舒展,都无法逃出来阻塞你的嘴。
你可以专心致至地看一份报纸,赏一部精彩到不容你分心的电影,或者享受与人辩论的乐趣,且顺手拿起一旁的茶杯,像澄澈的饮料一样一口喝上半杯。
齿间留香,但再也没有这芳香的源头扰你心神。
店里的小姐极力推荐,说,上班族用这样的杯子方便呢,既无须清理残余的茶叶,也无须费神口中的茶梗吐到何处去,连杯子清洗起来都不费时呢。
我被说得动了心,兴冲冲买了一个回去。
而后将喜欢的茉莉茶叶,小心翼翼装入暗箱,再放入杯中,便开始冲入烧开的沸水。
我习惯性地在看了一页文字之后,将第一遍水冲掉,可是,我很快意识到,对于这样特殊的杯子,第一遍似乎不再多余,既然茶叶不再四散,那么,其上附着的尘灰也自是在暗箱里逃逸不出。
我悻悻然地再次冲入沸水,而后便抱着靠枕,倚在沙发上,悠闲看起书来。
翻了几页之后,我放下书本,捧起杯子,打开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喜欢的茉莉花香徐徐飘溢过来,浸润了肺腑。
但不知为何,那香气似乎有些淡,好像什么东西给堵住了,飘散不出;只青烟一样象征性地掠过鼻尖,便兀自散开了。
睁开眼睛,将嘴唇翘起吁吁地吹着,吹了片刻才想起,杯中并没有茶叶,更没有绽放开来的茉莉,我只需要喝白水一样,大口吞下去就可了。
唯一有区别的,就是白水里加了浅绿色,又附了让你找不到源泉的花香。
一种新式的饮料,因了这小小的暗箱,豁然开启。
懒懒地起身,去倒茶叶的时候,打开暗箱,才看到蜷缩在其中的茶叶、茉莉、叶梗,它们在小小的角落里挤抱成一团,再没有了昔日尽力铺陈开来的飘逸姿态。
而那朵白色的茉莉花甚至没来得及绽放,便被死寂地团团包裹住。
我所看到的不再是恣意的花朵与叶子,不再是生命的花团锦簇,而是暗黑的、没有飞翔便被废弃的一撮。
它们在暗箱里,没有将生命展示给品茶的人,就萎缩掉了。
我突然有些感伤,为伴我读书的茉莉,为没有空间重生的茶叶,亦为这一段了无灵性的午后时光。
我依然记得那些品茶的日子,与自己的家人或者朋友,将上好的茶拿出来,一个杯子一个杯子地逐一放入,再冲入炉上沸腾的热水,而后便在天南地北地闲聊中,等待茶叶涨开,花儿怒放。
有时候我们会在茶中放入玫瑰或者菊花,它们与茶叶纠缠着在杯中升起,宛如一场热烈的爱恋徐徐开启。
我与家人喜欢数各自杯中的叶梗,而且固执地认定,当杯中有竖起的叶梗时,近日必会有亲戚来家做客。
我们还会比试谁杯中的花儿更加妖娆,或者谁的杯中有完好无损形如小船的一片茶叶,能给自己载来好运。
我们还会在周末兴致勃勃地拥到朋友家中,借他的器具喝程序繁琐的功夫茶。
茶杯与茶壶都用沉郁的紫砂做成,握住的时候,有泥土般滋实的质感。
主人有无限的耐心,将一壶茶由茶壶倒入茶碗,再由茶碗倒入小小的茶瓯,围坐一旁的客人,则用拇指与食指拈起其中的一个,徐徐倒入干渴的心田。
我始终怀念这样悠闲度过的一段段时光,它们带着茶香,携着盛开的花朵,悠然穿越我们被工作与物欲堵塞了的时日。
而人生,很多时候是需要我们这样慢下脚步的。
固然你可以选择缤纷的饮料畅饮而下,可是更能润泽心灵的,却是天街上蒙蒙飘洒的小雨。
它们或许要很长的时间,可是,当雨停住,却浇灌出一片最适宜生长的沃土。
我愿意在忙碌与喧嚣中,弃掉饮料,泡一壶功夫茶慢慢地品,一直品到黄昏来敲我的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