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天不可能去散步了。
不错,我们早上已经在这片叶无存的灌木林中逛了一个钟头;但是,自从吃午饭的时候起(如果没有客人,里德太太是很早就吃午饭的),冬日的凛冽寒风就送来了那样阴沉的云和那样透骨的雨,这就不可能再在户外活动了。
我倒是很高兴,我素来不爱远距离的散步,特别是在寒冷的下午。
对我来说,在阴冷的黄昏回家实在可怕,手指和脚趾都冻僵了,还得听保姆白茜的责骂,弄得心里很不痛快,而且自己觉得体质不如伊丽莎、约翰和乔奇安娜·里德,又感到低人一等。
上面提到的伊丽莎、约翰和乔奇安娜·里德,这时候都在休憩室里,正簇拥在他们的母亲周围,她斜靠在路边的沙发上,心爱的儿女都在身旁(这忽儿既不争吵,又不哭闹),看上去很是快·活。
她没让我和他们在一起;她说她很遗憾,不得不叫我离他们远一点;她真的不能把只给知足快乐的小孩的那些特权给我,除非是白茜告诉了她,而且还要她自己亲眼看到,我确实是在认认真真地努力培养一种更加天真随和的性情,一种更加活泼可爱的态度——大概是更轻快、更坦率、更自然的一种什么吧。
“白茜说我干了什么?”我问。
“简,我可不喜欢吹毛求疵或者寻根究底的人;再说,小孩儿这样打断长辈的话,实在可怕。
找个地方去坐下来。
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就别多嘴。
”休憩室的隔壁是一间小小的早餐室。
我溜进了那间屋子里。
那儿有一个书架。
不一会儿,我就拿到了一本书,我特意挑一本图画很多的。
我爬上窗口,缩起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把波纹红呢窗帘几乎完全拉拢,我就加倍隐蔽起来,仿佛坐在神龛里似的。
层层叠叠的猩红帷幔挡住了我右边的视线,左边却是明亮的玻璃窗,它保护着我,让我受不到阴郁的十一月天气的侵袭,却又不把我与外界隔绝。
在翻书页的当儿,我偶尔眺望一下冬日午后的景色。
远处,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雾霭;附近,却是湿漉漉的草坪和风雨袭击下的灌木,连绵不断的雨让一阵经久不息的凄凄寒风驱赶着狂驰而过。
我又低头看书,看的是比维克(1)的《英国禽鸟史》。
一般说来,这本书的文字部分我不大爱看,但是有几页导言,我虽说是个孩子,却也不能完全当作空白翻过去。
那几页导言写到海鸟常去的地方;写到只有海鸟居住的“孤寂的岩石和海岬”;写到挪威的海岸,从最南面的林讷斯内斯角(2)或者纳斯岛北角(3),沿着海岸线,点缀着许多海岛——(1)比维克(1753—1828),英国画家,木刻家,博物学家。
《英国禽鸟史》中木刻插图是他所作,文字部分系科茨所写。
(2)林讷斯内斯角,又名纳斯,挪威南部一海角,在北海。
(3)北角,在挪威北部马格吕岛北端。
那里,北冰洋卷起巨大的旋涡,围绕着世界尽头光秃秃的海岛咆哮着,大西洋的惊涛骇浪激荡起落,注入风雨交加的赫布里底群岛(4)。
(4)赫布里底群岛,在英国大不列颠岛西北的大西洋上。
还有一些部分我也不能放过,那就是下面这些地方的荒凉海岸:拉普兰(5),西伯利亚,斯匹次卑尔根(6),新地岛,冰岛和格陵兰,还有“那辽阔的北极区域,和那些阴暗地带荒无人烟的地区;那儿是冰雪的贮藏所,经过几百个隆冬的积累,已经成了一片坚实的冰野,像阿尔卑斯山般一峰高似一峰,冰面晶莹光滑,绕着地极,积聚了严寒的无穷威力”。
对这些惨白色的区域,我形成了一个我自己的看法:朦朦胧胧,像在孩子们脑海里沉浮的似懂非懂的概念,却又出奇地生动。
这几页导言里的文字都是和后面的小插图有关联的:屹立在波涛汹涌、浪花飞溅的大海中的岩石,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还有那从云缝间俯视沉舟的幽灵般的月亮,导言中的文字就使这些画面变得重要了。
(5)拉普兰,北欧的一个地区。
(6)斯匹次卑尔根,群岛,在挪威北部。
我说不出,是什么感情萦绕在那沉寂凄清的墓地里?那里有刻着铭文的墓碑,有一扇大门,有两棵树,四周围着破墙,地平线很低,还有初升的月牙儿,证明已经是黄昏时刻。
两条大船停在凝滞不动的海水上,我相信那准是海上的幽灵。
魔鬼从背后按住窃贼的包裹,我赶紧翻过去。
这是个可怕的景象。
那个生角的黑家伙高高地坐在岩石上,望着远处一群围着绞架的人。
这也是个可怕的景象。
每一张画都画出一个故事。
在我这样一个理解力还不发达、感情还不健全的孩子看来,这些故事往往是很神秘的,但也总是饶有趣味的,就跟白茜有时讲的故事一样。
在冬天晚上,碰上她心绪好的时候,她把熨衣桌搬到婴儿室的火炉边上来,让我们坐在周围。
她熨里德太太的挑花褶边,把睡帽的边熨出褶裥,一边熨一边讲一些爱情和冒险的片断,来满足我们这些全神贯注、急于听故事的孩子。
她这些片断都来自古老的神话和更古老的歌谣;要不就是像我后来所发现的来自《帕美拉》(7)和《毛兰伯爵亨利》。
(7)《帕美拉》,英国小说家理查逊(1689—1761)所著的一本书信体小说。
我膝盖上放着比维克的书,那忽儿真是快·活;至少我有我的快·活之处。
我什么也不怕,就怕别人来打扰,偏偏就有人过早地来打扰了我。
早餐室的门给打开了。
“呸!阴郁小姐!”约翰·里德的声音在叫唤;接着他停了一会儿,他发觉屋里显然是空的。
“她在什么地方?”他接着说。
“丽茜(8),乔琪(9)!(他在叫他的姐妹)琼(10)不在这儿。
告诉妈妈,她跑出去淋雨去了——坏畜生!”(8)丽茜,伊丽莎的昵称。
(9)乔琪,乔奇安娜的昵称。
(10)琼,简的异体。
“幸亏我拉上了窗帘,”我想;我急切地希望他别发现我躲的地方。
约翰·里德自己倒是不会发现的,他这个人眼光既不锐利,头脑也不灵敏;可是伊丽莎刚在门口探头一望,就立刻说道:“她在窗台上呢,准没错,杰克(11)。
“(11)杰克,约翰的昵称。
我赶紧出来,因为我一想到可能被那个杰克拖出来就发抖。
“你要怎么样?”我既难堪又胆怯地问道。
“说‘你要怎么样,里德少爷’,”这就是回答。
“我要你上这儿来;”他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做了个手势,表示要我过去站在他面前。
约翰·里德是个十四岁的学生,比我大四岁,我才十岁。
以他的年龄来看,他可以说是长得又大又胖,皮肤黑黑的,显得不健康,脸盘很大,粗里粗气,四肢肥壮,手足都很大。
他惯于在饭桌上狼吞虎咽,这叫他变得肝火很旺,眼睛蒙糊模糊,脸颊松弛。
这一阵,他应该在学校里,可是他妈妈把他接回家来过一两个月,说是“因为他身体不好”。
教师迈尔斯先生断定说,只要家里少给他捎些糕饼和糖食去,他准能过得很好;可是做母亲的不愿听这么刺耳的意见,宁愿抱着更温和的看法,把约翰脸色不好的原因归结为用功过度,或许还归结为想家。
约翰对他的母亲和姐妹没有多少感情,对我则是颇有恶感。
他欺侮我,虐待我,一星期不止两三次,一天也不止一二回,而是经常这样。
我的每一根神经都怕他,只要他一走近我,我骨头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会收缩起来。
有时候我都被他吓呆了,因为不管是受了他的恫吓,还是受了他的折磨,我都无处申诉。
仆人可不愿帮我对付他,来得罪他们的少爷。
里德太太呢,在这种事情上,总是装聋作哑;她从来看不见他打我,也从来听不见他骂我,虽然他常常当着她的面既打我又骂我。
不过,他背着她打我骂我的次数更多。
我已经习惯于服从约翰,我来到他的椅子跟前。
他以不伤害舌根为限度尽可能地对我伸出舌头,居然伸了有三分钟之久:我知道他快要动手打我了,我一边在担心挨打,一边在端详着这个就要打我的人的那副令人嫌恶的丑相。
我不知道他是否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这个心思;因为他二话没说,就突然使劲打我,我打了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了,连忙从他椅子那里后退了一两步。
“谁叫你刚才回答妈妈的时候那么没有礼貌,”他说,“谁叫你鬼鬼祟祟地躲在窗帘后面,谁叫你两分钟以前眼睛里露出那副鬼神气,你这耗子!”我听惯了约翰·里德的责骂,从来不想回嘴;我盘算的只是:怎么忍受那一定会跟着谩骂而来的殴打。
“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他问。
“我在看书。
”“把书拿来。
”我回到窗口,把书拿出去。
“你没有权利拿我们的书。
妈妈说你是个靠别人养活的人;你没有钱;你父亲没给你留下钱;你该去要饭,不该在这儿跟我们这些绅士的孩子一起过活,跟我们吃一样的东西,穿我们妈妈的钱买来的衣服。
听着,你乱翻我的书架,我要教训教训你。
书是我的;整个房子都是我的,或者不到几年工夫就会归我所有。
站到门口去,要离开镜子和窗户。
”我照着他的话做了,起初还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可是我一看见他举起书,拿稳,站起来要朝我扔过来,我就本能地惊叫一声往旁边一闪。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书扔过来,正好打在我身上,我跌倒了,头撞在门上,磕破了。
磕破的地方淌出了血,疼得厉害;我的恐惧已经超出了它的顶点;种种其他的感情都跟着来了。
“你这男孩真是又恶毒又残酷!”我说。
“你像个杀人犯——你像个虐待奴隶的人——你像罗马的皇帝!”我看过哥尔斯密(12)的《罗马史》,对尼禄(13)和卡里古拉(14)等等,已经有我自己的看法。
我也默默地作过比较,却从没想到会大声地说出来。
(12)哥尔斯密(1730—1774),英国作家,诗人。
(13)尼禄(37—68),古罗马皇帝,以暴虐放荡出名。
(14)卡里古拉(12—41),古罗马皇帝。
“什么!什么!”他嚷道。
“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伊丽莎和乔奇安娜,你们听见她的话没有?我还不告诉妈妈吗?可是我要先——”他头向前朝我直奔过来。
我觉得他揪住我的头发,抓住我的肩膀,他已经在跟一个不顾死活的家伙肉搏了。
我看他真是一个暴君,一个杀人犯。
我觉着有一两滴血从我头上滴下来,顺着我的脖子流下去,还觉着有点剧烈的痛楚。
这种种感觉一时压倒了我的恐惧,我发疯似地和他对打。
我自己也不大清楚,究竟用我的双手干了些什么,只知道他骂我:“耗子!耗子!”还大声吼叫。
帮他的人就近在身边;伊丽莎和乔奇安娜已经跑去叫里德太太。
她上了楼,这忽儿就赶到闹事的地方来,白茜和她的使女阿葆特也跟着来了。
我们给拉开了;我听到这样的话:“啊呀!啊呀!多撒泼啊,居然敢打约翰少爷!”“谁看见过这样发脾气的!”里德太太这时候补充说:“把她拖到红屋子里去关起来。
”立刻就有四只手抓住我,把我硬拖上楼去。
我一路反抗,这在我是件新鲜的事,可这一来大大增强了白茜和阿葆特小姐对我的恶感。
事实上,我有点儿失常,或者像法国人所说的,有点儿超出我自己的常规。
我意识到,片刻的反抗已经难免会给我招来异想天开的惩罚,于是,我像任何一个反抗的奴隶一样,在绝望中下了个决心,要反抗到底。
“抓住她的胳臂,阿葆特小姐。
她简直像一只疯猫。
”“真不要脸!真不要脸!”那使女说。
“多吓人的举动,爱小姐,居然打起年轻的绅士,打起你恩人的儿子来了!居然打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佣人?”“不,你还比不上用人呢,你靠人家养活,却什么事也不干。
哪,坐下,好好想想你的臭脾气。
”这时候她们已经把我拖进了里德太太指定的那间屋子,把我按在一张凳子上。
我一心要像个弹簧似地蹦起来。
她们的两双手立即把我抓住。
“你要不乖乖地坐着,就得把你绑起来,”白茜说,“阿葆特小姐,把你的吊袜带借给我;我的那根给她一挣就会挣断的。
”阿葆特小姐着手把要用的带子从肥胖的腿上解下来。
她们作的这个捆绑的准备,以及这里面包含的新添加的耻辱,使我的激愤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
“别解了,”我叫道;“我不动就是了。
”我双手紧紧抓住凳子,作为保证。
“记住别动,”白茜说;她肯定我真的屈服了,才松开手,不再抓住我。
于是,她和阿葆特小姐都抱着胳臂站在那儿,恶狠狠地不放心地瞧着我的脸,好像还不相信我没发疯似的。
“她以前从没这样过,”临了,白茜回过头去对使女说。
“可是她一直存着这个念头,”这是回答。
“我常常跟太太说起我对这孩子的看法,太太同意我。
她是个贼头贼脑的小家伙。
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居然会这么狡猾。
”白茜没有接口;但是不久她就冲着我说道:“你该明白些,小姐,你受着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在养活你;她要是把你撵出去,那你只好进贫民院了。
”听了这些话,我无话可说;这些话对我说来并不新鲜;我最早的生活回忆中就包含着这样的暗示。
这种指责我靠人养活的话,在我耳朵里已经形成了意义含糊的陈词滥调了,叫人非常痛苦,非常难受,但又只是使人似懂非懂。
阿葆特小姐也附和道:“太太好心好意把你和两位里德小姐、里德少爷一块儿抚养长大,你可不该因此就以为自己和他们地位相等。
他们将来都会有不少钱,而你连一个子儿也不会有。
你就得低声下气,顺着他们。
”“我们跟你说这些话,是为你好,”白茜补了一句说,声调并不粗暴,“你该学得有用一些,学得乖巧一些,那样的话,你也许还能把这儿作为家住下去;不过,要是你再发脾气,再粗暴无礼,我敢说,太太准会把你撵出去。
”“再说,”阿葆特小姐说,“上帝会惩罚她,叫她在发脾气的时候突然死去;那时候,看她能上哪儿去?来吧,白茜,咱们走吧,别管她;我决不会得到她的好感。
爱小姐,等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做做祷告吧。
你要是不忏悔,准会有样什么邪恶的东西从烟囱里下来,把你抓走。
”她们走了,关上了门,随手上了锁。
红屋子是备用的屋子,难得有人在里边过夜;真的,我可以说从来没有人睡过,除非是偶尔有大批客人涌到盖兹海德府,才有必要利用里边所有的设备。
然而,它却是整所房子里最宽敞最堂皇的一间屋子,里边摆着一张有粗大的桃花心木架子的床,挂着绛红色锦缎帐子,像一个帐篷似地立在屋子中央。
两扇巨大的窗户,窗帘永远垂下,也用同样料子做的花彩和窗帘半掩着。
地毯是红的。
床脚边的桌子上铺着一块鲜红的桌布。
墙是淡淡的黄褐色,稍微带点儿粉红色。
大柜、梳妆台、椅子都是乌黑油亮的老桃花心木做的。
在周围这些深色的陈设中,床上的褥垫和枕头堆得高高的,蒙着马赛克出品的雪白床罩,白得刺眼。
同样醒目的是床头边一张铺着坐垫的大安乐椅,也是白色的,前面还放着一张脚凳,我想,它看上去就像一个苍白的宝座。
屋子里很冷,因为里边难得生火;它也很静,因为离婴儿室和厨房都很远;很庄严,因为大家知道很少有人进来。
只有使女在星期六来擦擦镜子,抹抹家具,除去一星期来的积尘。
里德太太自己要隔好久才来一次,查看一下大柜里某一个秘密抽屉里的东西。
她在那个抽屉里收藏着各种羊皮纸契据,她的首饰盒,还有她那亡夫的一张小像。
这间红屋子的秘密就在于她的亡夫身上。
这秘密是一种魔力,正是它使这间屋子尽管堂皇却显得那么凄凉。
里德先生去世已经有九年了。
他是在这间屋子里断气的,也是在这里入殓的;殡仪馆的人就是从这里把他的棺材抬走的。
从那一天起,屋子就由一种哀伤的神圣感保护着,以至于不常有人闯进来。
白茜和恶毒的阿葆特小姐让我一动不动坐在上面的那个座位,是一张软垫矮凳,就搁在大理石壁炉架附近。
床就耸立在我面前。
右手边是高高的、黑糊糊的大柜,黯淡的、不完整的映像使嵌板的光泽有点儿变化。
左边是遮蔽起来的窗户;两扇窗户之间,有一方大镜子,重现了大床和屋子的空虚肃穆的景象。
我不很肯定,她们是不是把门锁上了;等我敢走动了,我就起来,走过去瞧瞧。
天啊!真锁上了,从来没有哪个牢房比这儿关得更紧了。
我走回原来的地方,不得不经过那方大镜子;我的眼光被它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向它显示的深处探索。
在这空幻之中,一切都显得比现实更冷酷、更阴暗;里面那个瞪眼盯着我的古怪小家伙,在黑暗里显出苍白的脸庞和胳臂,在那一切都静止不动的地方转动着明亮的恐惧的双眼,看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幽灵。
我想,这小家伙就像那些半神半妖的小鬼中的一个,白茜在晚上讲故事的时候说过,这些小鬼会从沼地上荒草萋萋的幽谷里爬出来,在走夜路的人面前现形。
我回到了我的矮凳上。
我那忽儿很迷信;但是还没到它完全胜利的时刻;我的血液还很激奋;反抗的奴隶的心情还在气势汹汹地激励着我;我得先和激流般的回忆搏斗一下,才会在可怕的现实面前屈服。
约翰·里德的种种暴虐专横,他姐妹的种种骄傲冷漠,他母亲的种种憎恶,他们的种种偏心,一古脑儿都像积聚在浑浊的井里的污泥沉渣一样,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翻腾起来。
我为什么老受折磨,老受欺侮,老挨骂,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呢?我为什么会从来得不到别人的欢心呢?为什么我竭力讨人喜欢也没有用呢?伊丽莎又任性又自私,却受人尊敬。
乔奇安娜脾气给惯坏了,凶狠毒辣,吹毛求疵,蛮横无理,大家却都纵容她。
她的美丽、她的红喷喷的脸蛋和金黄色的毛发,似乎叫看着她的人都感到愉快,都能因此而原谅她的每一个缺点。
至于约翰,谁也不会去违拗他,更不会去惩罚他,虽然他扭断鸽子的脖子,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摘掉暖房里葡萄藤上的葡萄,采下花房里最珍贵的植物的苞蕾;他还管他妈妈叫“老姑娘”;有时候还辱骂他母亲那和他一模一样的黑皮肤;对她的吩咐公然不理不睬;还时常撕破和毁坏她的绸衣服;而他却仍然是她的“心肝宝贝”。
我不敢做错事,我竭力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而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整天都有人骂我淘气、讨厌、阴险、鬼头鬼脑。
我被他打倒,头还在痛,血还在流;约翰粗暴地打了我,没有人责备他;而我,为了叫他以后不再干出这种荒唐的暴行,却受到了众人的许多责难。
“不公平!——不公平啊!”我的理智说。
令人痛苦的刺激逼得我的理智一时早熟地发挥了威力;“决心”也同样被鼓舞起来,催促着我采取什么奇妙的方法,从这难以忍受的压迫下逃跑——譬如像出走,或者,万一走不了的话,就永远不再吃不再喝,听任自己饿死。
在那一个悲惨的下午,我的灵魂是多么惶恐不安啊!我整个脑海里是多么混乱啊,我整个的心又多么想反抗啊!然而,这一场精神上的搏斗,是在怎么样的黑暗、怎么样的愚昧中进行的啊!我无法回答内心的这个不断提出的问题:为什么我这样受苦;而如今,隔了——我不愿说隔了多少年——我却看得明明白白了。
我在盖兹海德府,是个和大伙儿合不来的人;我跟那儿的谁也不相像;我跟里德太太,或者跟她的孩子们,或者跟她宠爱的下人,都没有一点一致的地方。
如果说他们不爱我,那末老实说,我也一样不爱他们。
我是个异种人,在脾气、能力、爱好上,都和他们相反;我是个没用的人,不会迎合他们的趣味,或者增加他们的快乐;我是个有害的人,对他们的虐待越来越气愤,我对他们的见解越来越鄙视;对这样一个和他们之间谁也没有共同感情的人,他们没有必要怀着热爱来对待。
我知道,如果我是个聪明美丽、快乐活泼、无忧无虑而又爱纠缠人的孩子——哪怕我还是一样地要靠人养活,一样地没有朋友——里德太太见了我一定会高兴一些;她的孩子们一定会像伙伴那样对我真诚一些;用人们也就不会那么动不动就叫我在婴儿室里代人受过。
阳光开始从红屋子里消逝;已经过了四点了,阴沉沉的下午渐渐转为凄凉的黄昏。
我听见雨还在不断地抽打着楼梯上的窗户,风还在宅子后面的树林子里呼啸;我一点一点地变得像块石头一样冷,接着,勇气也消失了。
我往常的自卑心情、自我怀疑、无可奈何的沮丧,像冰一样浇在我那行将熄灭的怒火上。
人人都说我坏,也许我真的是坏;刚才我打的是什么主意啊,想把自己饿死?那一定是个罪过。
我配死吗?盖兹海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是不是个诱人的处所?我听说,里德先生就葬在这样的墓穴里;这个念头又引得我想起他来,我越想越害怕。
我记不得他了;但是我知道他是我的亲舅舅——我母亲的哥哥——他把我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带到家里,临终时还一定要里德太太答应,把我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地扶养成人。
里德太太也许以为自己遵守了诺言;在她的天性许可的范围内,也许她算是遵守了;可是,我毕竟不是她自己家的人,自从她丈夫去世以后,和她再也沾不上什么亲属关系,只不过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外来人罢了,她又怎么会真正地喜欢我呢?由一个勉强许下的诺言束缚着,不得不做一个自己无法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看着一家人永远要受到一个合不来的陌生人的妨碍,这一定是最令人厌恶的事。
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我不怀疑——也从没怀疑过——如果里德先生在世,他一定会待我很好。
如今,我坐在这儿,瞧着白色的床单和昏暗的墙壁——偶尔还迷恋地望一望微微发亮的镜子——我开始想起了我听到过的关于死人的传说,死人见活人违反了他们的遗嘱,在坟墓里也不会安宁,便重回人间,惩罚不遵守誓言的人,为被虐待的人报仇。
我想,里德先生的灵魂,为外甥女受到的虐待所骚扰,说不定会离开它的住处——不管是在教堂的墓地里,还是在死人居住的什么不可知的冥府——而在这间屋子里,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拭去眼泪,忍住啜泣,生怕任何一种极度悲伤的表示,会引起一个超自然的声音来安慰我,或者是从黑暗中引起一张光轮围绕的脸,以怪异的怜悯俯视着我。
这个想法,在理论上能给人以安慰,可是我觉得,如果真的实现了,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我拼命打消这个想法,竭力要镇定下来。
我把下垂在眼睛上的头发甩开去,抬起头,试着大胆向周围看一看这间黑暗的屋子;这时候墙上闪耀起一丝亮光。
我暗自纳闷,是月光从窗帘上的哪个隙缝里透进来了吧?不像;月光不会动,而这个亮光却会动。
我正瞧着,它忽然溜到了天花板上,在我头顶上跳动。
要是换了现在,我一下子就能猜出,这多半是有人穿过草坪时提的灯发出的亮光;可是在当时,我脑子里只想到恐惧的事,又害怕得神经极其脆弱,还以为这一道迅速滑动的亮光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鬼魂的先驱。
我的心怦怦地乱跳,我的头发烫,耳朵里充满了一种声音,我以为是翅膀扑动的声音;似乎有样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我感到压抑,感到窒息;再也忍受不住;我冲到门边,不顾死活地使劲摇锁。
外边过道里有人奔跑过来;钥匙一转,白茜和阿葆特进来了。
“爱小姐,你病了吗?”白茜说。
“多可怕的声音!一直刺到了我的心里!”阿葆特嚷道。
“把我带出去!让我到婴儿室去!”我嚷道。
“干什么!你受伤了吗!你有没有看见什么?”白茜再一次问我。
“哦!我看见一个亮光,我想一定有鬼要出现了。
”这时候我抓住白茜的手,她没有把手缩回去。
“她是故意叫嚷的!”阿葆特带几分嫌恶断言道。
“是什么样的叫声啊!她要是疼得要命,那倒还情有可原,可是,她不过是要把我们都叫到这儿来。
我看透了她那套鬼把戏。
”“这都是怎么回事?”又有一个声音严厉地问道;里德太太从过道上走来,松开的帽子在飘动,衣服沙沙地响得厉害。
“阿葆特,白茜,我相信我吩咐过你们,把简·爱关在红屋子里,一直到我自己来看她。
”“简小姐叫得太响了,太太,”白茜辩白道。
“让她去,”这就是惟一的回答。
“别抓住白茜的手,小东西;你放心吧,用这些方法你还是出不来的。
我最恨作假,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责任让你知道,耍花招也没用;你现在得在这儿再待一个钟头,而且那时候,你还得完全屈服,一声不响,才会放你出来。
”“哦,舅妈,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用别的方法惩罚我吧!我真要吓死了,如果——”“闭嘴!这样穷凶极恶,真太讨厌了。
”毫无疑问,她心里准是这么想的。
我在她眼里,是个早熟的演员;她当真把我看成一个脾气恶毒、心灵卑鄙、狡诈阴险的混合物。
白茜和阿葆特退了出去。
里德太太见我当时发疯似地沉溺在痛苦中一味啜泣,很不耐烦,不再和我继续谈判,就猛地把我推回去,锁在屋子里。
我听见她急急忙忙地走开;她走后不久,我想我大概经历了一次昏厥。
这一场就以失去知觉作为结束在我的记忆里,接下来的一件事是,我感到像做了一场恐怖的噩梦似地醒了过来,我看见面前有一片可怕的红光,里面交叉着一根根粗黑的东西。
我还听见有人在说话,那声音空空洞洞,仿佛被疾风或激流掩盖住似的;激动,怀疑,还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恐怖感,弄得我神志恍惚。
不久,我觉察到有人在摆弄我,把我扶起来,搂着我,让我坐着,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爱护地抱过我或者扶过我,我把头靠在枕头上,或者是靠在谁的胳臂上,觉得很舒服。
又过了五分钟,迷茫的云烟消散了;我完全可以肯定,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那片红光是婴儿室里的炉火。
这时候正是夜里;桌上点着支蜡烛;白茜站在床脚边,手里端着一个水盆。
一位绅士坐在我枕头边的椅子上,正低着头看着我。
我知道屋里有了一个陌生人,他既不是盖兹海德的人,又和里德太太没有任何关系,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宽慰和一种令人安心的信念,深信自己得到了保护,安全了。
我的眼光离开白茜(虽然她在我面前,譬如说,远不如阿葆特那么讨厌),转过去细细打量那位绅士的脸。
我认识他;他就是药剂师劳埃德先生。
哪个佣人生了病,里德太太有时候就请他来;她自己和孩子们生了病,她却请一位医生。
“瞧,我是谁?”他问。
我说出他的名字,同时朝他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咱们不久就会很好了。
”随后,他扶我躺下,对白茜说,要她多加小心,夜里万万不能惊扰我。
他又嘱咐了几句,并且表示明天还要来,然后就走了。
这使我很难过,有他坐在我枕头旁边的椅子上,我觉得有了保障,有了朋友。
他随手把门带上以后,整个屋子顿时变得黑暗下来,我的心又往下沉;一种无法描述的悲伤把它压下去了。
“你想睡吗,小姐?”白茜颇为温和地问道。
我几乎不敢回答她,生怕她的下一句话又会变得粗声粗气。
“我试试看。
”“你想喝点儿什么,或者吃点儿什么吗?”“不想,谢谢你,白茜。
”“那末,我想去睡了,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不过,如果你夜里要什么,你可以叫我。
”真是惊人的礼貌!这使我敢于提出一个问题。
“白茜,我怎么了?病了吗?”“我想,你在红屋子里哭得生了病;你很快就会好的,没问题。
”白茜回到就在附近的女仆房里去了。
我听见她说:“赛拉,来跟我睡到婴儿室去;我今晚再怎么也不敢跟那个可怜的孩子单独睡在一间屋子里;说不定她会死掉。
她会昏过去,真是件怪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太太也太狠心了。
”赛拉和她一起回来;两人都上床睡下了,还叽叽咕咕地低声谈了半个钟头才睡着。
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句,但是我已经能非常清楚地猜到了她们谈话的中心。
“有样什么东西打她身边经过,全身穿着白的,随后又不见了,”——“一条大黑狗跟在他后面,”——“房门口传来三下很响的敲门声,”——“教堂墓地里有一道亮光,就在他坟上,”——等等,等等。
最后两人都睡着了;炉火和蜡烛都熄灭了。
而我却清醒地度过了这一个不眠的漫漫长夜,清醒得简直可怕;恐惧使我的耳朵、眼睛和心灵都同样地紧张;这是一种只有孩子才感觉得到的恐惧。
红屋子的这件事发生以后,并没有引起什么严重的或者长期的身体上的疾病,它只是叫我的神经受了一次震惊,我直到今天还心有余悸。
是啊,里德太太,你让我的精神受到了摧残,尝到了可怕的痛楚。
但是我该原谅你,因为你并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你扯断我心弦的时候,你还以为你在根除我的坏习性。
第二天中午,我起来穿好了衣服,裹着披巾,坐在婴儿室的壁炉旁边。
我感到身体虚弱,支持不住;但是,我最严重的疾病,还在于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灵上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断地叫我默默流下眼泪;我刚把一滴咸咸的眼泪从我脸颊上拭掉,就又有一滴跟着落下。
然而,我想,我应该快·活,因为里德家的人一个也不在这里;他们跟他们的妈妈一起坐着马车出去了;阿葆特也在另一间屋子里做活计;而白茜呢,一边走来走去,忙着拾掇玩具,整理抽屉,一边时不时地对我说一两句过去少有的体贴话。
我这个人过惯了永远挨骂、作苦工而得不到感谢的日子,处在眼前的这种环境里,原该感到像处身在和平的乐园里一般;可是我那受了摧残的神经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没有一种宁静能安慰它们,也没有一种乐趣能合意地叫它们兴奋起来。
白茜到楼下厨房里去了一次,带回来一个馅饼,用色彩鲜艳的盘子盛着。
盘子上画的是极·乐鸟栖息在旋花和玫瑰花蕾的花环里,这图案常常在我心里激起最热烈的赞叹;我也曾经要求过好几次,要把盘子拿在手里仔细瞧瞧;但是在这以前,始终被认为不配有这个权利。
这件珍贵的瓷器现在搁在我的膝盖上,白茜还热情地要我吃盘子里那个精美可口的小圆面饼。
徒然的恩惠啊!像其他许多一再盼望却久久得不到的恩惠一样,来得太迟了!我吃不下这个馅饼。
鸟儿的羽毛,花儿的色泽,似乎都奇怪地变得暗淡了。
我把盘子和馅饼都放在一边。
白茜问我要不要看书。
书这个字像一帖暂时的兴奋剂一样奏了效,我央求她到图书室里去把《格列佛游记》(1)拿来。
这本书我曾经津津有味地看过一遍又一遍。
我认为那上面写的都是事实,还在里面发现了一种比神话更浓厚的趣味;因为我曾经在指顶花叶和铃形花中间,在蕈子底下,在连钱草覆盖的古老墙根下,找过神话中的小精灵,但是却从来没找到过,我因此决心相信这样一个可悲的事实:准是他们都离开了英国,到哪个树林更荒芜茂密、人口更稀少的野蛮国度去了;而小人国和大人国(2)呢,我相信,都是地球表面实实在在的一部分,我毫不怀疑,早晚有一天,我出去长途旅行,会亲眼看见这一个国度的小小的田地、房屋、树木、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亲眼看见那一个国度的森林般的麦田、强大的猛犬、巨兽般的猫和像塔一样高的男人和女人。
然而,等我手里拿到了这本心爱的书的时候——等我一页页地翻着,在那些奇妙的图画中寻找以前从未消失过的魔力的时候——一切却都显得怪诞而乏味了。
巨人都是些瘦骨嶙峋的恶魔,小人都是些恶毒可怕的小鬼,格列佛是最可怕、最危险的地方的一个最孤独的流浪者。
我合上书,不敢再看,把它放到桌上那个还没尝过的馅饼旁边。
(1)英国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所著的讽刺小说。
(2)小人国和大人国是《格列佛游记》中假想的国家。
这会儿白茜已经打扫和收拾好屋子,洗过了手,她打开一个小抽屉,那里面尽是些零碎的华丽绸缎,她动手给乔奇安娜的小娃娃做一顶新帽子。
一边做一边唱,她唱的歌是:很久以前,我们去做野餐旅行。
我以前常常听到这支歌,而且总是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来听的;因为白茜嗓音很甜,——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现在,虽然她的嗓音很甜,我却仍然在她唱的曲调里听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哀愁。
有时候,她手里的活儿做得出了神,叠句就唱得很轻、很慢:“很久以前”这几个字唱得就像唱挽歌中最忧郁的调子那样。
她接着又唱了另一支歌,这一次倒真正是一支悲哀的歌。
我四肢劳累,双脚酸胀;长途漫漫,群山荒芜;没有月儿泻下清光,暮色苍茫,即将笼罩可怜的孤儿的旅途。
为什么要我,影只形单,远离家乡,到那沼泽连绵、灰岩垒垒的去处?人心狠毒啊,只有天使善良,关怀可怜的孤儿的脚步。
然而,夜风远远地微微吹送,没有乌云,只有晶莹的繁星闪闪发光。
上帝啊,在他的仁慈之中,赐给可怜的孤儿保护、安慰、希望。
哪怕我走上断桥,从桥上跌落,或由错误之光引导,误入沼地泥潭,我的天父还会带着祝福和许诺,给可怜的孤儿以怀抱的温暖。
有个信念赋予我毅力,虽然我无处栖身,无亲可投,天堂是家,我可以在那儿安息,上帝啊,你是可怜的孤儿的朋友。
“好啦,简小姐,别哭啦,”白茜唱完以后,说道。
她还不如去对火说,“别烧啦!”可是,她又怎么能猜到我忍受的病态的痛苦呢?上午,劳埃德先生又来了。
“什么!已经起来了!”他一进婴儿室就说。
“喂,保姆,她怎么样?”白茜回答说我很好。
“那她就该显得快·活些。
到这儿来,简小姐;你叫简,是不是?”“是的,先生,我叫简·爱。
”“嗯,你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吗?你哪儿疼吗?”“不疼,先生。
”“哦!也许是因为不能跟太太坐马车出去,所以哭了,”白茜插嘴说。
“绝不会!她不小了,不会再这么小心眼儿。
”我也是这么想;这个没来由的猜疑,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赶紧分辩,“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为这种事哭过;我最恨坐马车出去。
我是因为不幸才哭的。
”“呸,小姐!”白茜说。
善良的药剂师似乎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我站在他面前,他死死地盯着我。
他的眼睛很小,是灰色的;不十分明亮,不过,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认为那双眼睛很锐利;他的脸长得难看,却还和善。
他从从容容地打量了我一番,说道:“你昨天怎么病的?”“她摔倒了,”白茜又插进来说。
“摔倒!这可就又像个娃娃了!她这么大,还不会走路?她总有八九岁了吧。
”“我是给别人打倒的,”自尊心受到屈辱带来的又一次痛苦逼得我直率地解释道;“不过我生病不是因为这个,”我补了一句;这时候,劳埃德先生吸了一撮鼻烟。
他把鼻烟壶放回到背心口袋里的时候,响起了一阵很响的铃声,那是叫仆人们去吃饭。
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保姆,那是叫你,”他说;“你下去吧;在你回来以前,我可以开导开导简小姐。
”白茜倒是情愿留下来,可是她又不能不去,因为准时用餐在盖兹海德府是严格执行的。
“你生病不是因为摔跤,那么是因为什么呢?”白茜走了以后,劳埃德先生继续说。
“我给关在一间闹鬼的屋子里,一直关到天黑以后。
”我看见劳埃德先生笑了笑,同时还皱了皱眉头;“闹鬼!咳,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你怕鬼吗?”“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是在那屋里去世,也是在那屋里入殓的。
不管是白茜还是其他任何人,晚上能不上那屋里去总是不去的。
把我一个人关在那儿,连一支蜡烛都没有,真是残忍,——真是残忍,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胡扯!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才那么不幸吗?现在白天,你还怕不怕?”“不怕,可是,黑夜马上就要来了;再说——我不快·活,——非常不快·活,为了别的事情。
”“什么别的事情?你能说点儿给我听听吗?”我多么想详详细细地回答他这个问题啊!要回答又是多么的困难啊!孩子们能够感觉,可是不能分析他们感觉到的东西,即使在脑子里能够分析一部分,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把分析的结果用言语表达出来。
不过,这是我把自己的悲痛一吐为快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机会,我生怕错过,所以在困惑地愣了一会儿以后,竭力作了一个贫乏无力却完全真实的回答。
“首先,我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可是你有一位仁慈的舅妈,还有表兄表姐啊!”我又愣住了;接着,笨拙地说道:“可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我舅妈把我关在红屋子里。
”劳埃德先生第二次把他的鼻烟壶拿出来。
“你不觉得盖兹海德府是所非常美丽的房子吗?”他问。
“你有这么好的房子住,还不很高兴吗?”“这又不是我的家,先生;阿葆特说,我比用人更没有权利住在这儿。
”“啐!你总不见得会那么傻,要想离开这么好的地方吧?”“我要是有别的地方好去,我一定很高兴地离开这儿;可是在我成年以前,我绝离不开盖兹海德府。
”“也许离得开——谁知道呢?除了里德太太以外,你还有什么别的亲戚没有?”“我想是没有了,先生。
”“你爸爸那方面也没有吗?”“我不知道;有一次,我问过里德舅妈,她说我可能有一些姓爱的贫贱亲戚,不过她对他们的情形一点也不知道。
”“你要是有这样的亲戚,你可愿意上他们那儿去吗?”我想了一下。
贫穷在成年人心目中,是可怕的;在孩子们的心目中,那就更加可怕。
对于辛勤劳动、受人尊敬的贫穷,他们不大能够理解;他们把贫穷这个字眼儿只跟破破烂烂的衣服、不够吃的食物、没生火的炉子、粗暴的态度和卑劣的习性联系在一块儿。
在我看来,贫穷就是堕落的同义词。
“不,我不愿做穷人。
”这是我的回答。
“要是他们对你仁慈,你也不愿意么?”我摇摇头:我看不出穷人怎么会有办法对人仁慈;况且还要学得和他们一样说话,养成他们那样的态度,做个没教养的人,长大了就像那些穷苦的女人。
有时候在盖兹海德村子里,我就看见过一些穷苦女人在茅屋门口奶孩子或者洗衣服。
不,我可还没有那样的英雄气概,肯降低身份去换取自由。
“可是,你的亲戚真有那么穷吗?他们都是工人吗?”“我闹不清;里德舅妈说,即使我有什么亲戚的话,那也准是些穷要饭的;我才不愿意去要饭呢。
”“你愿意上学吗?”我又想了一下;我不大清楚学校是什么;白茜有时候倒是说起过,好像在那儿,年轻小姐们都要套着足枷、系着背板(3)坐着,举止要非常文雅、非常规矩。
约翰·里德恨他的学校,骂他的老师;不过约翰·里德的好恶不足为凭。
白茜到盖兹海德来以前,曾经在另一家人家待过,从那家人家的小姐那儿听到过学校里训练的情形,如果说白茜谈起的这些训练有些骇人,那末她详细列举的那几位小姐的成就,我想倒也是相当迷人的。
她夸奖她们所画的优美风景和花卉;夸奖她们唱的歌和演奏的曲子;夸奖她们织的钱袋;夸奖她们翻译的法国书;我听得心都活了,巴不得也跟她们比一下高低。
再说,上学校可以彻底变换一下环境;这意味着长途旅行,和盖兹海德完全一刀两断,进入新的生活。
(3)系在背上使背保持挺直的木板。
“我真想上学,”我思索了半晌,说出了这个结论。
“唉,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劳埃德先生站起身来说;“这孩子该换换环境,换换空气,”他自言自语补了一句;“神经不很好。
”这时候白茜回来了;同时也可以听到,有一辆马车辚辚地沿着石子路驶近来。
“是不是你的太太,保姆?”劳埃德先生问。
“我打算在走以前跟她谈谈。
”白茜请他到早餐室去,还给他带路。
从以后发生的事情看,我猜那位药剂师后来和里德太太谈话的时候,一定大胆地建议把我送到学校里去;这个建议无疑是立刻就被接受了;因为有一天夜里,阿葆特和白茜坐在婴儿室里做活计,谈起了这件事。
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床,她们以为我睡着了。
阿葆特说,她敢肯定,太太一定高兴摆脱这样一个讨人嫌的坏孩子,说我似乎一直在监视每一个人,在偷偷地准备什么阴谋。
我想,阿葆特准是把我看做一个未成年的盖伊·福克斯(4)。
(4)盖伊·福克斯(1570—1606),英国天主教徒。
曾试图在1605年11月5日炸毁英国议会大厦。
他把炸药藏在地窖里,但事情败露。
就在预定爆炸的时间前几个小时,他被抓住,议会大厦因此没被炸毁。
就在那时候,从阿葆特小姐对白茜说的一些话中间,我第一次知道了我父亲是个穷牧师;我母亲不顾朋友们反对,和他结了婚,朋友们都认为她降低了身份;我外祖父里德见她不听话,一气之下和她断绝了关系,一个子儿也不给她。
我父亲在一个大的工业城市里当牧师。
我母亲跟父亲结婚一年以后,那座城市里正好斑疹伤寒流行,我父亲在访问穷人的时候染上斑疹伤寒;我母亲也从他那儿传染上这个病,两个人都去世了,前后相差不到一个月。
白茜听了这番话,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简小姐也真值得同情,阿葆特。
”“是啊,”阿葆特回答,“如果她是个又可爱又美丽的孩子,那倒还可能同情她的孤苦伶仃,可她偏偏是这么一个鬼丫头,实在不讨人喜欢。
”“的确不很讨人喜欢,”白茜同意她的说法;“至少,像乔奇安娜小姐那样的美人儿处在这样的境况下,一定会更叫人同情。
”“是啊,我太爱乔奇安娜小姐了!”热情的阿葆特嚷道。
“小宝贝儿!——长长的鬈发,蓝蓝的眼睛,脸色那么可爱;简直像画出来似的!——白茜,我猜想晚饭吃威尔士兔子。
”“我也是这么想——还带着烤洋葱。
来,咱们下去吧。
”她们走了。
从我跟劳埃德先生的交谈,从前面所说的白茜和阿葆特之间的谈话中,我获得了足够的希望,让我可以巴望好起来;看来不久就会有一种变动——我默默地盼望着,等待着。
然而,变动却迟迟不来;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我恢复了健康,但是我惦念的那件事,却没有人再提起过。
里德太太偶尔用冷酷的眼光打量我,却很少和我说话;自从我生了那场病以后,她在我和她孩子中间划下了一条比以前更明显的界线;指定我一个人睡在一间小屋子里,命令我一个人吃饭,整天待在婴儿室里,而我的表兄表姐们却经常待在休憩室里。
她没有作出任何要送我进学校的表示;不过,我还是本能地觉得很肯定,她不会让我和她在同一所房子里久住下去;因为如今她看着我的时候,眼光里流露出一种比以前更无法克制的、更根深蒂固的嫌恶。
伊丽莎和乔奇安娜显然是按照命令行事,尽可能少跟我说话。
约翰一看见我就扮鬼脸侮辱我。
有一次还试图惩罚我,可是,以前曾挑起我坏脾气的那种暴怒和死命反抗的心情又激励着我,我立刻转身对付他。
他想还不如住手,便逃走了,一边逃一边咒骂,发誓说我打破了他的鼻子。
我倒的确是照准了他那突出的一部分,使尽我指关节的力气狠狠地打了他一拳。
看到我的这个举动或者是我的神情挫了他的威风,我恨不得乘胜追击,无奈他已经到了他妈妈的身边。
我听见他哭哭啼啼地诉说,“那个下流的简·爱”怎样像个疯猫似地扑到他身上;可是他却相当粗暴地喝住了:“别在我面前提起她,约翰。
我叫你不要走近她;她不配人家关心。
我不愿你或者你的姐妹跟她在一块儿。
”听到这里,我就伏在楼梯栏杆上猛地大声嚷了起来,根本没考虑自己说的什么话:“他们不配跟我在一块儿。
”白痴里德太太是个肥胖的女人,可是她一听到这个古怪而大胆的声明,就灵敏地奔上楼来,像一阵旋风似的把我挟到了婴儿室,按在我的小床边上,厉声威胁我,说看我在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里还敢不敢从床上起来,敢不敢再说一个字。
“要是里德舅舅还活着,他会对你说什么啊?”我几乎不是有意地这么问道。
我说几乎不是有意的,是因为我觉得,我的舌头说出的话没得到我意志的同意,是不由自主地说出来的。
“什么?”里德太太小声说;她那平时冷漠宁静的眼睛,被一种恐惧般的神情扰乱了。
她放开我的胳臂,盯着我,仿佛不知道我究竟是个孩子还是个魔鬼似的。
现在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了。
“我的里德舅舅在天上,你做的一切和想的一切,他都看得见,我爸爸妈妈也都看得见;他们知道你整天把我关起来,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不一会儿又神气起来,死命地摇我,打我的两边耳光,然后,一句话也不说,离开了我。
白茜拿一个钟头的训诫填补了这一个间隙,证明我是人家抚养过的最邪恶、最任性的孩子,说得简直不由你不信。
我也半信半疑起来;因为,我的确觉得胸中只有恶意在翻腾。
十一月、十二月和半个月都过去了。
圣诞节和新年,在盖兹海德和往年过节一样,欢欢喜喜庆祝过了;互相交换了礼物,也举行过宴会和晚会。
种种欢乐,我当然都不准备享受;我有的那份乐趣,就是看伊丽莎和乔奇安娜天天穿上盛装,看她们穿着薄纱衣服,束着大红的阔腰带,披着小心卷起来的毛发,下楼到休憩室去;然后听下面弹奏钢琴和竖琴,听总管的和当差的来来去去奔走,听大伙儿喝茶时把玻璃杯和瓷器碰得叮叮当当地响,听休憩室开门和关门时传出断断续续的嗡嗡的谈话声。
听厌了,我就从楼梯顶上回到冷静寂寞的婴儿室去;我在那儿觉得悲哀,却并不痛苦。
说实话,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到客人面前去,即使去了,我也很少受人注意。
只要白茜肯好好陪陪我,让我跟她一块儿安安静静度过黄昏,而不必在里德太太可怕的目光的监视下和一屋子的先生女士们在一起,我就觉得是件快乐的事。
可是白茜呢,往往刚把她的年轻小姐们打扮好,就上厨房和管家的屋子那些热闹地方去,还总要把蜡烛也带了走。
于是我只能坐着,把木娃娃抱在膝上,一直到火渐渐萎下去,偶尔向四周望望,看是不是还有比我更坏的东西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作祟。
等火炭儿转成暗红色,我便赶紧脱衣服,使劲地把领子和带子乱扯一通,上床躲避寒冷和黑暗。
我总是抱着娃娃上床,人总得爱样什么,既然没有更值得爱的东西,我只好设法疼爱一个小叫花子似的褪色木偶,从中获得一些乐趣。
现在想来可想不明白,当初我是怀着多么可笑的真情来溺爱这个小玩意儿,甚至还有点儿相信它有生命、有知觉。
我不把它裹在我的睡衣里,就睡不着觉;只有让它安全地、温暖地躺在那儿,我才比较快·活,相信它也一样快·活。
我等着客人离去,等着听白茜上楼的脚步声,时间看来过得真慢。
白茜偶尔会在这期间上楼来找她的顶针或剪刀,再不然给我带点儿什么来当晚饭——一个小面包或者一块干酪饼——我吃着,她就坐在床上,等我吃完,她给我把被子塞塞好,吻我两次,说道:“晚安,简小姐。
”逢到白茜这样和和气气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美丽、最仁慈的人;我一心一意巴望她永远这样和颜悦色,永远不要再把我推来搡去,或者咒骂一通,或者叫我做过多的活儿,过去这种情形是太多了。
现在想来,白茜·李准是个很有天赋的人,因为她不管干什么总是干得干净利落,而且具有出众的叙事才能;至少,凭我听了她的童话故事以后留下的印象来判断,我是这么想的。
如果我没把她的脸蛋和模样记错,她还会很美丽。
我记得她是个苗条的年轻女人,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非常端正的五官,健康明净的肤色;可就是脾气暴躁,反复无常,对道义和公理都没有什么高明的观念;虽然如此,和盖兹海德府的任何别人比起来,我还是比较喜欢她。
一月十五那天,早上九点钟的光景;白茜下楼去吃早饭,我那几位表兄表姐还没给叫到他们的妈妈那儿去;伊丽莎正在戴上帽子,穿上暖和的到花园里去穿的衣服,要出去喂她的鸡。
这是她喜欢干的活儿,她也同样喜欢把蛋卖给管家的,把卖得的钱攒起来。
她有做买卖的天才,也有攒钱的特殊嗜好;这不但表现在卖鸡蛋、卖小鸡上,也表现在斤斤计较地跟园丁讲花根、花种和花枝的价钱上。
园丁从里德太太那儿得到过命令,小姐花坛上开的花,不管她要卖掉多少,他都得买下来;而伊丽莎只要有利可图,哪怕要她卖掉头发,她也愿意。
至于她的钱,她最初是用破布或旧的卷发纸包起来藏在偏僻的角落里,但是有几包让女仆发现了,伊丽莎生怕哪一天丢掉这一宗珍爱的财产,只得同意把它交给她母亲保管,她取重利——百分之五十或者六十光景;利息每季度索取一次,她急切而准确地把账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乔奇安娜坐在一张高凳子上,对着镜子梳头发,在头发中插上一些假花和褪色的羽毛,她在顶楼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不少这种玩意儿。
我在铺我的床,白茜严格地吩咐我,要在她回来以前把床铺好(现在白茜常把我当作保姆的下手来支使,要我做些收拾房间、抹抹椅子之类的事)。
我铺好被,叠好我的睡衣,便到窗台那儿去,把散放在那儿的一些图画书和木娃娃的家具拾掇一下;突然听到乔奇安娜命令我,不许碰她的玩具(因为那些小椅子、小镜子、小巧可爱的盘子和杯子都是她的财产),我立刻住手;接着,没有别的事可干,便对着窗上凝结的霜花哈气,哈出一块干净地方来,再从那儿望着外面的庭园,那儿的一切在严寒的威慑下,都静悄悄的,凝然不动。
从这个窗口可以瞧见看门人的小屋和行车道,我刚把蒙在玻璃窗上的银白叶簇哈化了一部分,能够瞧见外面的景物,就看见大门给打开,一辆马车驶了进来。
我漠不关心地瞧着它驶上车道;常常有马车到盖兹海德来,可是从没有哪一辆马车送来过使我感兴趣的客人。
马车在房子跟前停下,门铃大响,有人开门让新来的客人进来了。
这一切在我都不算什么,我的茫然的注意力立刻被一样更活泼可爱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只饥饿的小知更鸟,它飞过来,停在窗外紧挨着墙长得掉尽叶子的樱桃树枝上啾啾地叫着。
我吃早饭剩下的面包和牛奶还搁在桌上,我咬了一口面包卷,把它弄碎,推开窗子,把面包碎屑放在外边窗台上。
正在这时候,白茜奔上楼,来到婴儿室里。
“简小姐,把你的围裙脱掉;你在那儿干什么?你今儿早上脸跟手洗过没有?”我在回答以前,又把窗子推了一次,因为我要让鸟儿一定吃得到面包屑;窗子推上去,我撒了些面包屑在窗台上,也撒了些在樱桃树枝上,然后再关上窗回答:“没有,白茜;我刚把屋子打扫好。
”“讨厌的、粗心的孩子!你现在在干什么?脸通红,像干了什么坏事;你开窗干吗?”我懒得回答,白茜那么匆匆忙忙,看来也不见得会听我解释;她把我拖到洗脸架跟前,用肥皂、水、一块粗毛巾把我的脸和手狠狠地擦洗了一番,幸亏擦洗的时间还不长;又用毛刷给我刷了头发,给我解下围裙,然后,催我到楼梯口,叫我马上下去,早餐室里有人找我。
我倒是想问问谁找我;我也想问问里德太太是不是在那儿;可是白茜已经走了,把婴儿室的门也关上了,不让我回去。
我慢慢地走下楼,差不多有三个月了,我一直没被叫到里德太太面前去过;在婴儿室禁闭久了,早餐室、饭厅、休憩室在我都成了可怕的地方,我简直怕走进去。
如今,我站在空荡荡的过道里;面前就是早餐室的门,我站住了,吓得直哆嗦。
在那些日子里,不公平的惩罚引起的恐惧,把我变成多么可怜的胆小鬼啊!我怕回婴儿室,又怕进客厅;我心里十分激动,迟疑不决地在那儿站了十分钟;早餐室的铃狂暴地响了起来,这才使我下了决心;我不能不进去了。
“会有谁找我呢?”我一边暗自纳闷,一边用双手旋转那很紧的门把儿,转了一两秒钟还转不开。
“除了里德舅妈,我还会在屋里看见谁呢?——一个男人呢还是一个女人?”门把儿一转,门开了,我走进去,低低地行了个屈膝礼,抬头一看,只见——一根黑柱子!——至少,乍一看,我觉得直挺挺地站在地毯上的那个穿黑衣服的笔直的细长个子确实像根黑柱子;顶上那张冷酷的脸,仿佛是雕出来的面具,当做柱头放在柱子上。
里德太太还是坐在炉边她常坐的那个座位上;她做了个手势要我过去;我照着做了,她说了下面这句话把我引荐给这位石像似的陌生人:“我就是为这个小姑娘向你申请的。
”他(因为那根柱子是个男人)慢慢地朝我站着的地方转过头来,好奇的灰色眼睛在一对浓密的眉毛下闪闪发亮,他打量着我,用一种低音严肃地说道:“她个儿矮小;有多大了?”“十岁。
”“有那么大吗?”他怀疑地反问,说罢又打量了几分钟光景。
不一会儿,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简·爱,先生。
”说着,我抬起头来;在我看来,他是个高大的绅士;不过,当时我也实在太矮小;他的五官都生得很大,五官和身体的轮廓都同样地严峻、古板。
“呃,简·爱,你是个好孩子吗?”我不可能回答说“是的”,我那个小天地里的人都有着相反的意见;我沉默着。
里德太太代我回答了,她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随后补了一句:“在这个问题上,也许越少谈越好,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
”“听了这话很遗憾!我得跟她谈谈。
”他不再直挺挺地站着,却弯下身来,在里德太太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过来,”他说。
我从地毯上走过去;他让我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
这时候,他的脸差不多正好对着我的脸,他长的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多大的鼻子!怎样的嘴!多大的龅牙!“再没有什么比看见一个淘气的孩子更叫人难受了,”他开始说道,“尤其是看见一个淘气的小姑娘。
你可知道坏人死了以后上哪儿去吗?”“他们要下地狱,”这是我随口说出的正统的回答。
“地狱是什么地方?你能告诉我吗?”“是一个火坑。
”“你可愿意掉进那个火坑,永远被火烧着吗?”“不愿意,先生。
”“你该做些什么来避免呢?”我细细想了一会儿;可是,我说出来的回答却是不值一驳的:“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保持健康呢?天天都有比你还小的孩子死掉。
才一两天以前,我还埋掉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一个很好的小孩儿,如今他的灵魂已经进了天堂。
你要是去世了,我怕不能说这样的话。
”照我的处境,我没法消除他的怀疑,只得低下眼睛,看着他踩在地毯上的两只大脚,叹了口气,恨不得自己离得远一些才好。
“我希望这声叹息是打你心底里发出来的,希望你后悔不该给你那位了不起的女恩人招来烦恼。
”“恩人!恩人!”我心里在说;“他们都把里德太太叫做我的恩人;要真是恩人的话,那恩人就是个讨厌的东西。
”“你晚上和早上都祷告吗?”盘问我的那个人继续说。
“祷告的,先生。
”“你念《圣经》吗?”“有时候念。
”“你高兴念吗?爱不爱念?”“我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记》、《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列王纪》和《历代志》的几个部分,还有《约伯记》和《约拿书》(1)。
”(1)《启示录》等都是《圣经》各卷的篇名。
“《诗篇》呢?我想你总喜欢吧?”“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啊,多惊人啊!我有个小男孩,比你还小,已经记住了六首赞美诗:你问他,宁愿要吃一块姜汁饼干呢,还是要学一首赞美诗,他说:‘哦!要学一首《诗篇》里的诗!天使们都唱赞美诗;’他说,‘我要在人间做个小天使;’他小小年纪就那么虔诚,得了两块饼干作为奖赏。
”“《诗篇》没有趣味,”我说。
罪与罚“这就证明你的心坏;你得祈求上帝给你换一个;给你一个新的洁白的心;拿掉你的石头的心,给你一个肉的心。
”我刚要提出个问题,问问这个给我换心的手术怎么个做法,可是就在这当口,里德太太插嘴了,叫我坐下;于是她自己来继续这个谈话。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我相信我在三个星期以前写给你的信里已经说过,这小姑娘的性情脾气和我希望的不很一样;要是你让她进劳渥德学校,请监督和教师严厉地看管她,特别是提防她爱骗人这个最坏的缺点,那我一定很高兴。
简,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话,是要你死了心,别欺骗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
”我很可以害怕里德太太,也很可以憎恨她;因为残酷地伤害我,已经成了她的本性。
我在她面前从来不会快·活。
不管我多么小心地服从她,不管我怎么竭力讨好她,我的种种努力还是被她拒绝了,她还是用上面这些话来报答我。
这个责难在陌生人面前说了出来,真叫我心痛。
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她指定要我过的那种新生活中,她已经给我把一切希望都消除了。
我没法把自己的感觉表达出来,但是感觉得到,她给我在未来的道路上播下了嫌恶和无情的种子。
我看到自己已经在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狡猾的、恶毒的孩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补救这个损害呢?“没有办法,真的!”我一边思忖,一边竭力忍住一阵啜泣,赶紧把眼泪擦掉。
眼泪是我的痛苦的无用的见证。
“在孩子身上,欺骗的确是个可悲的缺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欺骗和撒谎有关,撒谎的人个个都要到火和硫磺燃烧的湖里去受罪;不过,里德太太,我们会好好看管她;我会跟谭波尔小姐和其他教师说一说。
”“我希望用适合她前途的方式来教养她,”我的女恩人接着说;“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永远都很谦卑;至于假期嘛,如果您许可的话,请都让她在劳渥德过。
”“太太,你的决定十分英明,”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回答。
“谦卑是基督徒的一种美德,对劳渥德的学生,尤其适宜;所以我才下了命令,要在学生中间特别注意培养这种美德。
我已经研究过,怎么样才能最好地把学生们世俗的骄傲情绪压下去。
就在前一天,我还有了个令人满意的证据,证明我成功了。
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跟她妈去参观学校,回来的时候,她嚷道:‘哦,好爸爸,劳渥德所有的姑娘看上去都是多么文静、多么朴素啊!头发都梳到耳朵后面;围着长长的围裙,衣服外面还钉着荷兰麻布的小口袋——她们都跟穷人家的孩子差不多!还有,’她说,‘她们瞧着我跟妈妈的衣服,仿佛从来没见过绸衣服似的。
’”“这种情况我完全赞成,”里德太太接口说;“我哪怕跑遍整个英国,也不大可能找出哪种制度更适合简·爱这样的孩子了。
坚韧,我亲爱的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在任何事情上,我都主张坚韧。
”“太太,坚韧是基督徒的第一个义务;凡是跟劳渥德这个机构有关的一切事务,都是按这个原则处理的:简单的伙食,朴素的衣服,不讲究的设备,勤劳艰苦的习惯;这就是那儿和那儿的人们现在的风气。
”“很好,先生。
这么看来,这孩子总可以在劳渥德当学生,总可以在那儿受到适应她的地位和前途的教育了吧?”“是的,太太;她会被安置在精选植物的苗圃里——我相信,她享受了被选中的这种无价特权,准会表示感激。
”“那么,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我一定尽可能早些把她送去;不瞒你说,我真巴不得早点摆脱这个越来越讨厌的责任。
”“当然,当然,太太,现在我要祝你早安。
我再过一两个星期回布洛克尔赫斯特府;我那个好朋友副主教不放我早些走。
我会寄个条子给谭波尔小姐,告诉她又有个姑娘要去,那么收留她就不会有困难了。
再见。
”“再见,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代我问候布洛克尔赫斯特太太和布洛克尔赫斯特小姐,问候奥古斯塔和西奥多尔,还有布洛顿·布洛克尔赫斯特少爷。
”“遵命,太太。
小姑娘,这儿有一本叫《蒙童必读》的书;你跟祈祷文一起念,特别是写‘玛莎·奇——,一个惯于说谎和欺骗的淘气孩子的暴死经过’的那一部分。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着,把一本订着封皮的薄薄的小册子塞到我手里,打了铃吩咐准备马车,然后就动身走了。
现在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两人;在沉默中过了几分钟;她做活计,我瞧着她。
那时候,里德太太约莫有三十六七岁光景;她是个身体强壮的女人,阔肩膀,四肢结实,个儿不高,胖乎乎的,但还不能算胖得不得了;脸相当大,下颚很发达,很壮实;额头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跟鼻子还算端正;淡淡的眉毛下面,一双无情的眼睛在闪亮;她的皮肤黑黑的没有光泽,头发差不多和亚麻一个颜色;她的身体结实得跟一口钟一般——疾病从不敢接近她。
她是个精明而严厉的总管,她的一家大小和所有的佃户全都归她管;只有她的孩子们偶尔会反抗和嘲笑她的权威。
她讲究衣饰,她还有一种指望把她的漂亮衣服衬托得更美的风度和仪态。
我坐在一张矮凳上,离开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身材,端详着她的五官。
我手里拿着叙述撒谎者暴死的那本小册子;这本书是指定要我注意阅读,作为给我的适当警告的。
刚才发生的事情;里德太太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讲的关于我的那些话;他们谈话的整个内容,在我脑子里都很新鲜、冷酷、刺人;每一个字我都能敏锐地感觉得到,就跟清清楚楚听到了一样,这时候一阵愤恨之情在我的心里翻腾。
里德太太抬起头来,眼光离开了活计,盯着我的眼睛,她的手指也停止了灵活的动作。
“出去,回婴儿室去,”这是她的命令。
准是我的眼神或者什么别的冒犯了她,因为她说话的时候,虽然竭力克制,还是愤怒到极点。
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可又走了回来,我从屋子这头,走到屋子那头的窗口,走到她面前。
我必须说话:我一直受到残酷的践踏,如今非反抗不可啦;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向我的仇人报复呢?我鼓足勇气,说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作为报复:“我是不骗人的;我要是骗人,我就该说我爱你了;可是我声明,我不爱你;除掉约翰·里德以外,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这本写撒谎者的书,你可以拿去给你的女儿乔奇安娜,撒谎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还一动不动地搁在她的活计上;她那冰冷的眼睛还冷冷地盯着我。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问,那口气与其说是人们通常用来同孩子说话的那种,倒还不如说是人们用来同成年的仇敌说话的那种。
她那眼神、那声音,激起我莫大的反感。
我激动得无法控制,从头到脚都在哆嗦,我继续说下去:“你不是我的亲属,我很高兴。
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再叫你舅妈。
我长大以后也决不来看你;要是有谁问我,我怎么爱你,你又怎么待我,我就说,我一想起你就恶心,你对我残酷到了可耻的地步。
”“简?爱,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就因为这是事实。
你以为我没有感情,所以我没有一点爱、没有一点仁慈也能行;可是我不能这样过日子;你没有一点怜悯心。
我到死也不会忘记你怎么推我——粗暴地凶狠地推我——把我推回红屋子,把我锁在里边,虽然我当时多么痛苦,虽然我难过得要死,大声叫喊,‘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里德舅妈!’你要我受这个惩罚,只不过是因为你的坏儿子无缘无故地打了我,把我打倒。
不管谁问我,我都要把这个千真万确的故事告诉他。
别人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可是你坏,你狠心。
你才会骗人呢!”我话还没说完,我的心灵就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最奇怪的自由感、胜利感,开始扩张、升腾,仿佛是挣脱了一道无形的束缚,终于挣扎着来到了梦想不到的自由之中。
这种感觉倒不是没有原因的;里德太太看上去很害怕;活计从她的膝头上掉了下来;她举起双手,摇来晃去,愁眉苦脸,像是要哭似的。
“简,你错了;你怎么了?干吗抖得这么厉害?你想喝点儿水吗?”“不想,里德太太。
”“你想要什么别的吗?简?我向你担保,我是想做你的朋友的。
”“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告诉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我脾气坏,生来爱骗人;我要让劳渥德人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干下了什么好事。
”“简,这些事你不懂;孩子有错就得改正。
”“欺骗不是我的缺点!”我粗野地大声叫道。
“可是你性子暴躁,简,这一点你总得承认;现在回婴儿室去吧——亲爱的——去躺一会儿。
”“我不是你的亲爱的;我不能躺下;里德太太,早点送我进学校,我恨住在这儿。
”“我真的要早点送她进学校,”里德太太自言自语地说,sotto voce(2),收起活儿,突然走出屋去。
(2)意大利文,低声地。
那儿只剩下我一个人,战场上的胜利者。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艰苦的一次战斗,也是我获得的第一次胜利。
我在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站过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享受着我那种胜利者的孤独感。
起初,我暗自微笑,觉得高兴;可是就像我的加速的脉搏跳动一样,这阵猛烈的欢乐急剧地减退了。
一个孩子像我那样跟长辈吵了架,像我那样让自己的愤怒毫无控制地发作一通,事后总不免要后悔,总不免会感到反作用带来的沮丧。
一块石楠丛生的荒地着了火、活跃、闪亮、肆虐,正好作为我咒骂和威胁里德太太时的心情的恰当象征;而这一块荒地,在烈火熄灭以后,变成一片烧毁的焦土,这又正好恰当地象征了我事后的心境。
我默默地反省了一个钟头,已经觉得自己的行为是疯狂的,觉得自己那种被人恨而又恨别人的处境是可悲的。
我头一次尝到了一点儿报复的滋味,看来就像香气袭人的美酒,上口时,又暖又醇;可是过后的滋味,却又刺激又伤人,给了我一种像中了毒似的感觉。
现在我倒愿意去求里德太太原谅;可是,一半凭着我的经验,一半凭着我的本能,我知道,这么做只会使她加倍轻蔑地唾弃我,而她的唾弃会把我天性中每一种狂暴的冲动再激发起来。
我愿意施展一些比说恶毒话更高明的手腕,愿意给不像暴怒那么凶猛的感情找一些养料。
我拿了一本书——几个阿拉伯故事,坐下来想看看。
可是我看不出书里讲些什么。
我自己的思想老是在我和以前一直迷住我的书页之间飘飘荡荡。
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灌木林静悄悄的;遍地严霜,没有一丝阳光或微风。
我把外衣的裙裾翻上来,蒙着头和胳臂,走了出去,到一块极其僻静的园地里溜达;可是静静的树木、掉下来的枞果、秋天的冻结的遗物、被路过的狂风聚成一堆堆、如今又冻在一块儿的枯黄落叶……从这一切,我都找不到欢乐。
我斜倚在一扇门上,眺望着空旷的田野,那儿没有羊儿在吃草,短短的草叶受到了严寒的摧残,给染成白茫茫的一片。
那是一个阴沉凄凉的日子,“大雪将至”,彤云密布的天空笼罩着一切;有时飘下片片雪花,落在坚实的小道和雪白的草地上,却并不融化。
我,一个够可怜的孩子,伫立在那儿,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猛然间,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简小姐!你在哪儿?来吃饭吧!”那是白茜,我完全知道;可我一动也不动;她的轻捷的脚步在小道上走过来。
“你这淘气的小家伙!”她说。
“叫你,你干嘛不来?”和我刚才暗自思量的那一些念头相比,白茜的到来,似乎是件快·活的事;虽然她跟往常一样,有点儿暴躁。
事实上,在我跟里德太太起了冲突,获得了胜利以后,我才不把保姆一时的愤怒放在心上呢;我真想分享一点儿她那种年轻人的轻松愉快的心情。
我就用两条胳臂搂着她,说道:“呣!白茜!别骂。
”这个动作比我平时惯有的任何动作都要坦率、大胆;不知怎的,这使她很高兴。
“你真是个古怪的孩子,简小姐,”她低下头看着我,说道;“一个流浪的、孤独的小家伙;我想,你要进学校去了吧?”我点了点头。
“你离开可怜的白茜,不难过么?”“白茜怎么会把我放在心上?她老是骂我。
”“那是因为你是那么一个怪僻、胆小、怕羞的小家伙。
你该大胆些才是。
”“什么!要多挨几次打吗?”“废话!不过你受了些虐待,这倒是真的。
我妈上个星期来看我,她说她不愿自己的孩子处在你这样的地位,——好啦,进来吧,我有些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看你不见得有,白茜。
”“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盯着我的那双眼睛多忧郁啊!好吧!太太、小姐和约翰少爷今天下午都出去吃点心,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吃。
我要叫厨子给你烤一个小蛋糕,然后你再帮我查看一下你的抽屉;不久我就要给你收拾行李了。
太太要你在一两天以后就离开盖兹海德,你可以挑一下,要带哪些玩具。
”“白茜,你得答应我,在我走以前不再骂我。
”“好,我不骂你;可你也得记住,做个很乖的孩子,别再怕我。
万一我说话凶一点,可别吓得跳起来;那样可真叫人冒火。
”“我想我不会再怕你,白茜,因为我对你已经习惯了;不久我又要害怕另外一些人了。
”“你怕他们,他们就不喜欢你。
”“跟你一样吗,白茜?”“我不是不喜欢你,小姐;我相信,和任何别人比起来,我还是更爱你。
”“可是你没表示出来。
”“你这个厉害的小家伙!你说话跟以前不同了。
是什么叫你变得这么大胆和勇敢?”“怎么,我快要离开你了,再说——”我本想说一说我跟里德太太之间发生的事情;可是再一想,我认为这件事还是不说出来好。
“这么说,你很高兴离开我啰?”“哪儿的话,白茜;说真的,现在我还有点儿难受呢。
”“现在!有点儿!我的小姐说得多么冷淡啊!要是我要你吻我一下,你也许还不愿意吧;你会说你有点儿不愿意。
”“我要吻你,还很愿意吻你,把头低下来。
”白茜弯下腰来;我们互相拥抱,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跟着她进屋去了。
那个下午就在宁静和谐的气氛中消逝了;晚上,白茜给我讲了她的几个最迷人的故事,给我唱了她的几支最优美的歌曲。
甚至对我这样的人,人生也有阳光灿烂的时刻。
一月十九日早上,钟刚敲五点,白茜就拿着蜡烛来到我的小屋子里,看见我已经起床,衣服都差不多快穿好了。
她进来以前半小时,我就起来,洗好了脸。
半个月亮正在沉下去,月光从我小床边的窄窗户里泻进来,我已经借着月光穿上了衣服。
我要在那一天乘马车离开盖兹海德,马车将在早上六点钟经过住宅大门口。
只有白茜一个人已经起身;她在婴儿室里生好了火,现在正在给我做早饭。
在想到要出去旅行,心情激动的时候,很少有孩子吃得下东西;我也吃不下。
白茜劝我吃几匙她给我准备的热牛奶和面包,劝也是白劝,她只得用纸包几块饼干,放在我的袋子里;随后帮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她自己也裹上了大披巾,同我一起离开了婴儿室。
我们经过里德太太的卧室的时候,她说,“你要去跟太太告别吗?”“不要,白茜;昨天夜里你下去吃晚饭的时候,她到我床跟前来,说我早上不必去惊吵她,也不必惊吵我的表兄表姐;她叫我记住,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我这么对人家说,还要感激她。
”“你怎么说呢,小姐?”“什么也没说;我用被子盖着脸,转过身去朝着墙,不理她。
”“你做得不对,简小姐。
”“做得完全对,白茜;你的太太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仇人。
”“哦,简小姐!别这么说!”“再见了,盖兹海德!”我们穿过过道,从前门出去的时候,我叫道。
月亮已经落下去,天很黑;白茜提着一盏灯。
雪刚融化,台阶和砾石路都是湿漉漉的,闪闪烁烁地映出了灯光。
冬日的清晨,又湿又冷;我匆匆地在车道上走着,牙齿直打抖。
看门人的小屋里点着灯;我们走到那儿,看见看门人的老婆正在生火;我的箱子前一天晚上已经送下来,用绳子捆绑着放在门口。
离六点钟只有几分钟了。
六点敲过不久,远远地传来车轮声,通报马车来了。
我走到门口,看着马车的灯在黑暗中飞快地过来。
“她一个人走吗?”看门人的老婆问道。
老人与海“是的。
”“有多远?”“五十英里。
”“多远的路啊!我奇怪,里德太太怎么敢让她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马车到了;套着四匹马,车顶上坐满了旅客,停在门口;管车人和马车夫大声催促,我的箱子给托了上去;我搂着白茜的脖子连连吻她,也被人拉开了。
“千万要好好照应她啊,”管家把我抱上车的时候,她大声叮嘱他。
“行,行!”这就是回答;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一个声音叫了声“好啦”,我们出发了。
我就从白茜那儿、从盖兹海德给带走了,就这样驶向陌生的、在我当时看来还是遥远的、神秘的地方。
一路上的情形,我只记得一点儿;我只知道那一天在我看来长得出奇,只知道我似乎赶了好几百英里路。
我们穿过好几个城市,马车在一座城市,在一座很大的城市里停下来;马给卸了下来,旅客们下去吃饭。
我给带到一家客店里,管车人要我在那儿吃点东西;可是我不想吃,他便把我留在一间大屋子里。
屋子的两头各有一个壁炉,天花板上挂下一个枝形吊灯,墙上高高钉着一个红色的小陈列架,上面摆满了乐器。
我在那儿走来走去走了很久,觉得很不自在,还害怕得要命,只怕有谁进来把我拐走;我相信有拐子,白茜在炉边讲的那些故事中常常讲到他们干的坏事。
管车人终于回来了;我又一次被放上马车,我的保护人爬上了他自己的座位,吹起号角,我们就在勒——城的“石子街”上颓序驶走了。
下午潮湿,有点儿雾。
天黑下来,我开始觉得我们真的离盖兹海德很远了。
我们不再穿过城镇;野外的景色变了;一座座灰蒙蒙的大山突出在地平线上。
暮色渐浓,我们来到一个山谷,那儿有黑压压的一片树林。
黑夜挡住了周围的景色很久以后,我听到一阵狂风在树丛间狂烈地吹刮着。
这声音像催眠曲,我终于沉沉入睡了。
睡了不久,车子突然停下,把我惊醒过来,车门打开,一个像仆人似的女人站在门口;我借着灯光看出她的脸和衣服。
“这儿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她问。
我应了声“有”,就把他抱下马车;我的箱子也给卸了下来,马车立刻又驶走了。
坐了那么久,四肢都僵了,又给马车的声音和颠动弄得迷迷糊糊;等到恢复正常以后,我向四周看了看。
空中充满了风、雨和黑暗;然而,我隐隐约约地看出面前有一堵墙,墙上还有一扇门。
我跟着我的新向导穿过这扇门;她随手把门关上,上了锁。
在那儿可以看见一所房子或者说几所房子——因为建筑物一直铺展到很远——有许多窗户,有几扇窗户里有灯光。
我们走上一条宽阔的石子路,溅着水往前走,从一个门里走了进去;随后,那仆人带我穿过一个过道,来到一间生着火的屋子,她就让我一个人待在那儿。
我站着,在火上烤烤我的冻麻了的手指,接着向周围看了看;没有蜡烛,但是壁炉里投出来的摇晃不定的火光,时不时地照亮了糊着纸的墙、地毯、帷幔和光亮的桃花心木家具;那是一个客厅,没有盖兹海德的休憩室那么宽敞,也没有那么华丽,不过是够舒服的了。
我正困惑不解地在猜测一张画上画的什么,门开了,一个人拿着蜡烛进来;另一个人紧跟在后面。
头一个人是一个高高的女士,黑头发,黑眼睛,额头苍白宽阔;她把半个身子都裹在大披巾里。
她容貌严肃,举止端庄。
“这孩子太小,不该叫她一个人来,”说着她把蜡烛放在桌上。
她细细看了我一两分钟,然后接着说下去:“最好还是让她马上上床睡觉;她看上去累了。
你累吗?”她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上问我。
“有点儿,小姐。
”“一定也饿了;米勒小姐,让她吃点儿晚饭再睡。
你是不是第一次离开父母上学校,我的小姑娘?”我向她解释我没有父母。
她问我他们去世多久了;再问我有多大了,我叫什么名字,我识不识字,会不会写,能不能叫点儿什么;然后她用食指轻轻地摸摸我的脸蛋儿,说她希望我是个好孩子,便把我和米勒小姐一起打发走了。
我离开的那位小姐约莫有二十九岁的光景;和我一起走的那位似乎要小几岁;第一位小姐的声音、神情、风度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米勒小姐比较平凡;虽然面容显出操劳过度的样子,但是脸色还红润;步履和动作都很匆促,就像一个手头老是有很多活儿要干的人那样。
她看上去像是个助理教师,后来我发现她的确是助理教师。
我由她带着,在这所布局不规则的大建筑物里,走过一个个房间,穿过一个个过道;我们走过的那一部分房子静得凄凉,但是一走出那一部分,就听到嗡嗡的嘈杂的人声,我们立刻走进一间又宽又长的屋子。
那里每一头都有两张大的松木桌,每张桌子上点着一对蜡烛,一群从九岁、十岁到二十岁之间各种年龄都有的姑娘,坐在桌子周围的凳子上。
在朦胧的烛光下,她们的人数,在我似乎是数不清的,虽然实际上也不过八十个;她们一律都穿着式样古怪的棕色布衣服,外面罩着长长的荷兰麻布围裙。
这会儿正是学习时间;她们都在用心熟读明天的功课,刚才我听到的嗡嗡声就是她们低声读书一起发出来的。
米勒小姐指点我坐在靠近门的一张凳子上,随后她走到这间长屋子的上方,叫道:“班长们,把课本收起来放好!”四个高高的姑娘从各张不同的桌子旁站起来,各走了一圈,把书收集起来放好。
米勒小姐又发命令了:“班长们,去把晚饭盘拿来!”那几个高高的姑娘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每人拿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放着几份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每个盘子中央放着一壶水和一个杯子。
一份份的东西挨个儿递过去;杯子是公用的,谁想喝水谁就喝一口。
挨到我的时候,我喝了,因为我很渴,可是没碰吃的东西,激动和疲劳使我什么也吃不下;不过,我现在已经看见,那是一张薄薄的燕麦饼,给分成了好多份。
吃过晚饭,米勒小姐念了祈祷文,各个班级的姑娘两个一排地排着队上楼去了。
这会儿我疲倦得支持不住,几乎没留心卧室是什么样的地方;只知道也跟教室一样,是间很长的屋子。
这一夜要我和米勒小姐合睡一张床;她帮我脱衣服;躺下以后,我看看那长长的一排排的床,每张床上都很快地睡上两个人;十分钟以后,惟一的一盏灯灭了;屋子里寂静无声,漆黑一片,我睡着了。
那一夜过得很快;我太疲倦,连梦都没做;我只醒过一次,听见风一阵阵怒号,雨倾盆地下着,还知道米勒小姐已经在我身边睡下了。
等我再睁开眼睛,我听见响亮的钟声;姑娘们起身在穿衣服;天还没破晓,屋里点着一两支灯草芯蜡烛。
我也不大情愿地起床了;天冷得厉害,我全身哆嗦,只能尽可能地把衣服穿好,等有脸盆空了,就洗了脸。
脸盆不是很快就有空的,因为六个姑娘合用一个,脸盆就搁在屋子中央的脸盆架上。
钟又敲起来;大伙儿两个一排地排好队下楼,走进灯光暗淡的阴冷的教室;米勒小姐在这儿念了祈祷文,随后叫道:“分班!”接下来是几分钟的大混乱,米勒小姐一再喊道,“静一静!”“遵守秩序!”混乱过去以后,只见大伙儿围成四个半圆形,对着放在四张桌子那里的四张椅子;人人手里都捧着书,每张桌子上有一本像是《圣经》的大书,就放在空椅子前面。
接下来停顿了几秒钟,这期间,许多人的声音形成了低微模糊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从这一班走到那一班,把这阵听不清楚的声音压了下去。
远处传来了当当的钟声;立刻有三位女士走进教室,每人都走到一张桌子跟前,坐上自己的座位;米勒小姐在第四张空椅子上坐下。
她那张椅子离门最近,周围坐的是最小的一群孩子;我就被叫到这一个低班级去,给安置在最末尾的一个位置上。
现在这一天的功课开始了;背诵过白天的短祷文,接着背了几段经文,随后慢慢地念了《圣经》中的几个章节,这样继续了一个钟头。
等到这些功课做完,天已大亮。
那不知疲倦的钟声如今敲第四遍了;各个班级列队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吃早饭。
看到有东西可吃,我多么高兴啊!头一天吃了那么一丁点儿的东西,这会儿我快饿坏啦。
饭厅是间大房间,天花板很低,光线很暗;两张长桌子上放着几盆热气腾腾的东西,但是叫我吃惊的是,那股味儿一点儿也引不起食欲。
我看到,来吃这些东西的人,闻到了这股味道,全都表示不满意。
在行列前面的第一班的高高的姑娘们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讨厌!粥又烧糊了!”“安静点儿!”一个声音叫道;说话的不是米勒小姐,而是一位高级教师,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人,衣服穿得很漂亮,但脸色有些阴沉。
她坐在桌子的上手,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手的是一个比较健壮的女士。
我想找头天晚上看见的那位小姐,却没找到,看不见她。
米勒小姐坐在我那张桌子的下手。
一位看上去像个外国人的古怪的老太太坐在另一张桌子的下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法语教师。
做了一个很长的祷告,唱了一首赞美诗;随后,一个仆人给教师们端来了茶点,早饭就开始了。
我饿极了,如今又很乏力,便把我那份粥吃了一两匙,也没去想它是什么滋味,可是最剧烈的饥饿稍微缓和一点以后,我这就看出,手里的那份东西实在令人作呕;烧糊了的粥差不多就跟烂土豆一样糟;连饥饿自己也会马上厌恶它的。
汤匙慢慢地移动着;我看见每个姑娘尝尝自己的食物,竭力要咽下去;可是大多数姑娘都是马上就放弃了这个努力。
早饭时间过了,可是谁也没有吃过早饭。
为了这份实际上没吃的饭食,感谢了上帝。
又唱了一首赞美诗,大伙儿便离开饭厅,到教室里去。
我是最末一个出去,走过桌子的时候,我看见一位教师拿着一盆粥尝了尝;她向别的教师看了看;她们脸上都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其中有一个,就是很健壮的一个,低声嘀咕道:“讨厌的东西!多可耻啊!”一刻钟以后才开始上课,在那一刻钟里,教室里乱哄哄的好不热闹;因为在这一段时间里,似乎是允许大声自由谈话的,大伙儿都利用了自己的这份特权。
整个的谈话都集中在早饭上,人人都破口大骂。
可怜的人们!这就是她们惟一的安慰。
现在屋里只有米勒小姐一个教师;一群大姑娘围着她,用严肃和愤怒的姿势说着话。
我听见有几个人嘴里说出了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听见了,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她也没有作多大努力来压制这普遍的愤怒;无疑她自己也在生气。
教室里的一只钟打了九下;米勒小姐离开她那个小圈子,站在教室中央,叫道:“安静点儿!到你们的座位上去!”纪律得胜了;五分钟以后,这一群乱哄哄的人变得秩序井然,相对的安静平息了七嘴八舌的喧闹。
高级教师准时来到各自的座位上;不过,大伙儿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八十个姑娘一动不动、端端正正地挨个儿坐在屋子两旁的凳子上;看上去是古里古怪的一群人,头发都平伏地往后梳着,看不到一绺鬈发;都穿着棕色衣服,领子很高,喉部围着窄窄的一圈领饰(1),衣服前面还系着一个荷兰麻布小口袋(样子就像苏格兰人的钱袋)。
这是作为放活计的口袋用的;每个人都穿着羊毛长统袜,乡下做的有铜扣的鞋子。
有二十多个穿这样衣服的人是成年的姑娘,或者不如说是年轻妇人;这衣服不适合她们穿,哪怕最美丽的姑娘穿了也会有一种怪模样。
(1)当时加在女式长衣领口部分的一种可以调换的装饰布。
我还瞧着她们,偶尔也细细看看那些教师——她们中间没有一个是我所真正喜爱的。
健壮的那一个有点儿粗俗,黑皮肤的那一个太凶,那个外国人却又粗声粗气、怪模怪样,而米勒小姐呢,可怜的人儿!脸色发紫、饱经风霜、操劳过度——我的眼睛正从这张脸看到那张脸,这时候,整个学校的人都好像由同一根弹簧发条带动着似的,同时站了起来。
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听见谁下过命令;我给弄糊涂啦。
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各个班级的人都重又坐了下来;不过,大伙儿的眼睛都集中在一点上,我也就跟着朝大伙儿看的那个方向看过去,我看见了昨夜接待我的那个人。
她站在长屋子那头的壁炉旁边,因为屋子两头都有一个壁炉;她默默地、庄严地看看那两排姑娘。
米勒小姐走过去,似乎问她一个问题,得到了回答,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大声说:“第一班班长,把地球仪拿来!”第一班班长去执行命令的时候,米勒小姐请示的那位女士慢慢地走到屋子中央。
我想我那个管崇敬的器官真是了不起,我的眼睛追随着她的脚步的时候,我油然产生的那种崇敬的心情,至今还保持着。
那时候,在大白天,她看上去修长,美丽,身材匀称;棕色的眼睛,眸子里透出慈祥的神情,周围像描出来似的细细的长睫毛,把她宽阔的额头衬托得十分白净;两鬓的深棕色的头发,卷成圆圆的发卷,这是按当时的时兴式样梳成的,光滑的发辫和长长的鬈发在当时都不时兴;她的衣服也是当时风行的式样,是紫色的,镶着一种黑丝绒的西班牙式的饰边;一只金表(表在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普遍)在她的腰带上闪闪发光。
让读者自己加上秀美的容貌、略带苍白但也还明净的肤色、端庄的风度和仪态,来完成这幅肖像吧。
这样他至少可以对谭波尔小姐的外貌有一个正确的概念,就像言语所能描绘的一样清楚。
后来我在她让我带到教堂去的祈祷书上发现,她的全名是玛利亚·谭波尔。
劳渥德的监督(这位女士就是监督),在放在一张桌上的两个地球仪跟前坐下,把第一班的姑娘们叫到她身边,开始给她们上地理课;下面几班也给几位教师叫去;回讲历史、语法等等,这样继续了一个钟头;接下来是习字和算术,谭波尔给年纪大一些的几个姑娘上音乐课。
每一堂课都是按钟点计算的,钟终于敲了十二下。
监督站了起来。
“我有一句话要和同学们讲一讲,”她说。
下课时的喧闹已经开始,但是她一讲话,就立刻静了下来。
她接着往下说:“今天早上你们早饭吃不下去;现在一定都饿了;——我已经吩咐过,给大伙儿准备一顿面包和干酪的点心。
”教师们露出一种诧异的神情看着她。
“这件事由我负责,”她用向她们解释的口气补了一句,说罢就走出了教室。
面包和干酪马上给端进来分给大家,全校的人都欢天喜地,兴高采烈。
“到花园里去!”的命令发出以后,每人都戴上一顶镶着色布带子的粗草帽,穿上一件灰色粗绒外衣。
我也是同样打扮,随着潮水样涌出去的人群,走到露天的场所。
花园是个广大的围场,围墙很高,把外边的景色挡得一点儿也看不见;花园的一边是一个带顶的阳台,几条宽阔的通道围着中央的一块地,那儿给划分成几十个小花坛。
这些花坛就是指定给学生们种花的园地,每一个花坛都有一个主人。
在百花盛开的时节,无疑是很美丽的;可是现在才一月底,一切都呈现出枯黄凋零的冬日景象。
我站在那儿,向四下里观望,冻得直打哆嗦;要做户外活动,这一天太冷;确实没在下雨,但是灰黄色的蒙蒙细雾把天遮得很暗;昨天的大水还没退尽,地上湿漉漉的。
身体结实一点的姑娘们跑来跑去,在做活动力强的游戏,可是几个苍白、瘦弱的姑娘却挤在一块儿,在阳台上找遮蔽和温暖;浓重的雾气透入了她们哆嗦着的身体,我常听到她们中间有干咳声。
我还没跟谁说过话,似乎也没有任何人注意我。
我一个人站着十分寂寞,不过我对那种孤独感已经习惯了,所以这并不使我太难受。
我倚在阳台的一根柱子上,把灰色的外衣裹裹紧,想忘记在体外侵袭着我的寒气,忘记在体内啃啮着我的尚未消除的饥饿,而沉溺在眺望和思索中。
我的沉思太捉摸不定,太支离破碎,不值得记下来;我几乎不知道我在哪儿。
盖兹海德和我以往的生活似乎已经漂浮到远处,远得不可估计。
现在呢,陌生而模糊;对于未来,我更无法推测。
我环顾一下修道院似的花园,再抬头望望房子;一个庞大的建筑物。
有一半看来灰暗而古旧,另一半却很新。
新的一部分包括教室和卧室,装有直棂的格子窗,这使它看来像座教堂;门上有一块石匾,刻着这样的字:劳渥德义塾。
——这一部分重建于公元××××年,由本郡布洛克尔赫斯特府内奥米·布洛克尔赫斯特建造。
“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
”——《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一遍又一遍地念这些字。
我觉得这些字有一个解释,但是我却没法彻底了解其中的意义。
我还在推敲“义塾”的意思,想找出第一段文字和那段经文之间的联系,这时候,紧背后响起了一声咳嗽,我不由得回过头去。
我看见一个姑娘坐在附近一张石凳上。
她在埋头看书,似乎看得出了神。
我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书名——那是《拉塞拉斯》(2);这个名字使我觉得特别,因此也就有吸引力。
她翻书页的时候,碰巧抬起头来看看,我立刻对她说:(2)《拉塞拉斯》,英国作家约翰生(1709—1784)所著的小说。
“你的书有趣吗?”我已经打算请她哪天把书借给我。
马丁·伊登“我很喜欢它,”她停了一两秒钟,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回答。
“书里说些什么?”我接着又问。
我几乎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敢这样和陌生人攀谈;这种做法和我的性情和习惯相反;不过我想准是她那么出神地看书触动了我哪儿的一根共鸣之弦;因为我也爱看书,虽然看的是浅薄幼稚的书。
正经的书和内容丰富的书我都消化不了,也没法理解。
“你可以看看,”那姑娘一边回答一边把书递给我。
我看了看,只匆匆一翻,就相信内容不如书名诱人。
对我的浅薄的趣味来说,《拉塞拉斯》似乎是本枯燥乏味的书。
我看不到什么关于仙女和妖怪的事;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字,似乎没有什么丰富多彩的东西。
我把书还给她;她默默地接过去,一句话也没说,正打算再像刚才一样埋头看书,我又大胆地打扰了她:“你能不能告诉我,门上那块石匾上写的字是什么意思?劳渥德义塾是什么?”“就是你来住的这所房子。
”“那他们为什么把它叫做义塾呢?是不是有哪点儿和别的学校不同呢?”“这是所带点儿慈善性质的学校。
你我,和我们其他的人都是慈善学校的孩子。
我看,你是个孤儿吧。
是不是你爹或者你妈去世了?”“在我懂事以前,他们就都去世了。
”“对了,这儿的姑娘都是失去爹或妈,或者父母都已经去世;这所学校就叫作义塾,是教育孤儿的。
”“我们不付钱吗?他们白白养活我们吗?”“我们付的,或者是我们的朋友付的,每人十五镑一年。
”“那他们干吗还管我们叫做慈善学校的孩子?”“因为十五镑作为伙食费和学费是不够的,不足的数目靠捐款来补足。
”“谁捐呢?”“就是附近这一带和伦敦的各位好心肠的太太先生们。
”“内奥米·布洛克尔赫斯特是谁呢?”“就像石匾上说的,是建造这部分新房子的那个女士,这儿的一切都由她儿子照料和经管。
”“为什么?”“因为他是这个机构的会计和经理。
”“这么说,这所屋子不是那个说给我们吃面包和干酪的、带表的高个子女士的啰?”“谭波尔小姐吗?当然不是!我倒希望是她的。
可是她做的一切都要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负责。
我们所有的食物,所有的衣服都是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买的。
”“他住在这儿吗?”“不——在两英里以外一个大宅子里。
”“他是不是个好人?”“他是个牧师,据说做了许多好事。
”“你说那位高个子女士叫谭波尔小姐吗?”“是啊。
”“另外几位教师叫什么?”“红脸蛋儿的那位叫史密斯小姐;她管活计,还裁剪——因为我们的衣服,我们的外衣和外套等等样样都是自己做的;黑头发的矮个儿是史凯契尔德小姐;她教历史和语法,听二班的回讲;披着披巾、用一根黄缎带把一块手绢儿系在腰旁的那一位是马丹(3)比埃洛。
她是打法国的里尔来的,在这儿教法语。
”(3)马丹,法文Madame(夫人)的音译。
“你喜欢这些先生吗?”“很喜欢。
”“你可喜欢个儿小小、皮肤黑黑的那一位,还有马丹——?——我不会像你那样读出她的名字。
”“史凯契尔德小姐脾气急躁——你得留神别冒犯了她;马丹比埃洛不是坏人。
”“可是,要数谭波尔小姐最好,是不是?”“谭波尔小姐很好,很聪明;她比别人更强,因为她懂的东西比别人多得多。
”“你在这儿很久了吧?”“两年。
”“你是个孤儿吗?“我妈去世了。
”“你在这儿快·活吗?”“你问的问题也未免太多了。
现在我已经回答了你许多问题。
这会儿可要看书啦。
”可是这时候召集吃饭的钟声响了。
大伙儿回进屋去。
现在弥漫在饭厅里的那股味儿,不见得比吃早饭时我们闻到的味儿更诱人。
饭菜装在两个白铁大容器里,发出一股臭肥肉的浓烈的热气。
我看见那堆东西里有混在一块儿煮的坏土豆和古怪的臭肉片。
每个学生都分到一份,量还算丰富。
我把能吃的都吃了,心里暗自纳闷,是不是每天的饭食都是这样。
午饭以后,我们马上到教室里去。
再开始上课,一直上到五点钟。
下午惟一可以注意的事是:我看见跟我在阳台上谈话的那个姑娘在上历史课的时候,被史凯契尔德小姐从班上可耻地撵了出来,站在大教室的中央。
我觉得受这种责罚是非常丢脸的,尤其是这么大的一位姑娘——她看上去总有十三岁了,或者还不止。
我料想她总要有一些十分痛苦、十分羞耻的表示吧,可是叫我吃惊的是,她既不哭也不脸红。
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儿,虽说绷着脸,却显得镇静自若。
“她怎么能那么安静、那么坚强地忍受下来呢?”我暗自思忖。
“换了是我,看来我会巴望地上裂个口子让我钻进去。
她看上去似乎在想着什么超出她的惩罚、超出她的处境的事,想着什么不是她周围、不是她眼前的事。
我听说过白日梦——她现在是不是在做白日梦呢?她的眼睛盯着地板,但我肯定她视而不见——她的视线似乎是向内,向着她自己的心;我相信,她在看着记忆中的什么,而不是看着真正在眼前的事物。
我不知道她是哪种姑娘——好姑娘呢还是坏姑娘。
”下午五点过后不久,我们又吃了一餐,包括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面包,喝下了咖啡;可是如果能再来这么一份,我一定很高兴——我还饿。
接下来是半个钟头娱乐,然后是学习;再后来是一杯水、一块燕麦饼、祈祷和上床。
这就是我在劳渥德的第一天。
第二天和以前一样开始,借着灯草芯蜡烛的亮光起身、穿衣,可是这一天早上,我们得免去洗脸这个仪式;壶里的水都冻住了。
从上一天傍晚起,天气变了,刺骨的东北风整夜呼呼地穿过我们卧室的窗缝,吹得我们在床上直打哆嗦,水罐里的水都冻成了冰。
那冗长的一个半小时的祈祷和《圣经》阅读还没结束,我已经觉得快冻死了。
早餐的时间终于来到,这一天早上,粥没烧糊,论质量还可以吃,数量却很少。
我那一份看上去多么少啊!我希望它加一倍。
在这一天,我被编入第四班;还给我指定了正式的功课和作业。
在这以前,我一直是个旁观者,看着劳渥德进行的一切,如今却也要成为那儿的一名演员了。
最初,我还不习惯于背诵,觉得课文既长又难,功课常常一样样地换,弄得我晕头转向。
下午三点钟光景,史密斯小姐把两码长的布条、针和顶针等等东西塞在我手里,叫我去坐在教室的一个安静角落里给细布沿边,我很高兴。
在那一个钟头里,别人大部分也跟我一样在做针线活,可是还有一班正围着史凯契尔德小姐的椅子在读书。
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可以听见她们课文的内容,还可以听见每个姑娘怎样念她们的课文,和史凯契尔德小姐听了以后给她们的责备和夸奖。
她们上的是英国史。
在念书的人中间,我看见了我那位阳台上的相识;在开始上课的时候,她在这一班的头上,可是因为发音错误或者忽视了句号,突然降到这一班的末尾去了,即使到了这种不引人注意的地位,史凯契尔德小姐还是叫她成为经常注意的对象,她常常对她说这样的话:“彭斯,”(这似乎是她的性命;这儿的姑娘们全是用姓来称呼的,就跟别地方的男孩子一样),“彭斯,你站没站相,把鞋帮都踩在地上了,快把脚趾伸直。
”“彭斯,你伸着下巴,讨嫌死了,快缩进去。
”“彭斯,我一定要你把头挺直,我不许你这样站在我面前。
”等等,等等。
一章书从头到底念了两遍,书合起来,姑娘们受到拷问。
这一课包括查理一世(1)王朝的一部分,问了各种关于船舶吨税和造舰税的问题,大多数姑娘似乎都答不上来,可是每道难题一到彭斯那里就立刻解决了。
她似乎把课文的整个内容都记在脑子里了,在每个细节上她都能对答如流。
我一直在指望史凯契尔德小姐称赞她用心,可是她非但不称赞,反而突然大声嚷道:(1)查理一世(1600—1649),英国斯图亚特王朝国王(1625—1649)。
即位后,对抗国会,压迫清教徒,推行打击新兴工商业的政策,引起英国资产阶级革命。
1649年被国会处死。
“你这个肮脏讨厌的姑娘!你今天早上就没有把你的指甲洗干净!”彭斯没有回答;我对她的沉默感到诧异。
麦田里的守望者“她为什么不解释,”我想,“因为水冻了,她既不能洗指甲又不能洗脸。
”想到这儿,我的注意力被史密斯小姐岔开了,她要我给她绷一束线。
她一边绕线,一边时不时地和我聊几句,问我以前有没有进过学校,会不会花样、缝纫、编织等等。
在她放我走以前,我不能再观察史凯契尔德小姐的行动。
等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正发出一个命令,我没听清楚那命令是什么意思;只见彭斯马上走出教室,到放书的小小的里屋去,半分钟以后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束小树枝,树枝的一头捆在一起。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屈膝礼,把这个不祥的刑具交给史凯契尔德小姐;随后,她不等人家命令她,就默默地解下围裙。
教师立刻用那束树枝在她脖子上狠狠地打了十来下。
彭斯的眼睛里没出现一滴眼泪;我在旁边看着,不由得升起一股徒劳无益的怒火,连手都发抖了,只得停下活儿,而她那张沉思的脸上,却还是以往的那副表情,没一点改变。
“坏脾气的姑娘!”史凯契尔德小姐嚷道;“什么也改不掉你那邋遢习惯;把扫帚拿走。
”彭斯服从了。
她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我细细地瞧瞧她;她刚把手帕放回她的口袋,瘦削的脸蛋上还有一丝泪痕在闪闪发光。
傍晚的游戏时间,我认为是劳渥德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候。
五点钟大口吃下的那一点儿面包和咖啡,虽不能耐饥,却能叫人再变得生气勃勃;白天受了长时间的拘束,可以松弛一下;教室也比早上温暖得多——为了多少可以代替那尚未点上的蜡烛,火允许生得旺一些;红红的黄昏,许可的喧闹,嘈杂的人声,给人一种可喜的自由自在的感觉。
在史凯契尔德小姐打她的学生彭斯的那一天傍晚,我跟平常一样,在长凳、桌子、笑闹的人群中走来走去,没有一个伙伴,却也不觉得孤独。
走过窗口,时不时掀起窗帘,望望外边;大雪纷飞,下面的窗格上已经堆起了雪;把耳朵凑在窗上,我能从屋内欢乐的闹声中分辨出屋外大风的声声哀号。
要是我最近刚离开了融融乐乐的家庭和慈爱的双亲,也许这一时刻最会引起我离别的哀愁。
那阵风会叫我伤心;这阵模模糊糊的喧闹会打扰我的安宁;事实上,这两者却引起了我一种奇特的激动,我不安和兴奋,只把望风号叫得再狂暴一些,昏暗浓到变成漆黑,混乱大到变成喧闹。
我跳过长凳,钻进桌肚,来到一个壁炉跟前;我看见彭斯跪在高高的铁丝炉档旁边,凑着余火的微弱光辉看书,全神贯注,默不作声,看得出了神,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还是《拉塞拉斯》吗?”我走到她背后,问她。
“是的,”她说,“我刚看完。
”五分钟以后,她就把书合起来。
我对这很高兴。
“现在,”我想,“也许我能逗她谈话了。
”我紧挨着她,在地板上坐下。
“你姓彭斯,可是叫什么名字呢?”“海伦。
”“你是从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来的吗?”“我是从再往北一点的地方来的;差不多可以说在苏格兰边境。
”“你还要回去吗?”“我希望能回去;可是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你一定想离开劳尔德吧?”“不,我为什么想离开劳渥德呢?我是给送到劳渥德来受教育的;不达到那个目的,走也没有用。
”“可是那个教师,史凯契尔德小姐,对你那么凶啊?”“凶?一点也不凶!她严厉;她讨厌我的缺点。
”“我要是换了你,我就讨厌她;我就向她反抗;她要是用那个教鞭打我,我就把它从她手里夺过来,当着她的面把它折断。
”“你也许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过,假使做的话,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准会把你从学校开除出去;那就会叫你的亲戚非常痛心。
与其冒冒失失采取一个行动,让不良后果影响所有和你有关的人,那还不如按捺住性子,忍受一个除你而外没有别人感到的痛苦来得好;再说,《圣经》上也叫我们以德报怨。
”“可是挨打和在全是人的屋子中央罚站,多丢脸啊;你又是那么大的一个姑娘;我比你小得多,我还受不了呢。
”“可是既然躲避不了,那就不能不忍受;遇到命运注定要你忍受的事,你光说受不了,是软弱和愚蠢的。
”我诧异地听着她的话:这套忍受的学说,我没法理解;她对她的惩罚者表示的宽容,我更是没法懂得或者同意。
我还是觉得海伦·彭斯是借着一种我的眼睛所见不到的光亮来看事物的。
我疑心也许是她对,是我错;可是我又不愿深入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像费立克斯一样,我把它留到以后有便的时候再去考虑。
“你说你有缺点,海伦;是什么缺点呢?我觉得你很好。
”“那么就跟我学学吧,别看人只看外表;我的确像史凯契尔德说的,很邋遢;我很少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要保持整齐,那是从来没有的事;我粗心大意;我老是忘掉规则;我该做功课的时候,我却看闲书;我做事没有条理;有时候,我也跟你一样,说我受不了井井有条的安排。
这一切都叫史凯契尔德小姐很生气,她生来就爱整洁、守时刻、一丝不苟。
”“还凶狠残酷,”我补充说;但是海伦·彭斯不同意我的补充,她保持沉默。
“谭波尔小姐是不是跟史凯契尔德小姐一样对你很凶?”一听到谭波尔小姐的名字,一丝温柔地微笑掠过她那严肃的脸。
“谭波尔小姐十分善良,对任何人凶一点,哪怕对学校里最坏的学生凶一点,她都会感到痛苦。
她看出我的缺点,只是和善地向我指出;要是我做了件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她就大加赞扬。
我的天性坏到了可悲的地步,一个有力的证明是:甚至她的那么温和、那么中肯的劝告也没能把我的缺点治好。
我最珍视她的称赞,但是连她的称赞也不能鼓励我继续小心仔细、考虑周到。
”“这就怪了,”我说;“要小心仔细是多么容易啊。
”“我不怀疑,在你是容易的。
今天早上,我看着你上课,看到你很专心;米勒小姐讲课和问你问题,你的思想似乎一点也没恍惚。
而我呢,老是想到别的地方去;在我该听史凯契尔德小姐讲课,把她讲的一切用心记住的时候,我却常常会连她的声音都听不见;我像进入了一种什么梦乡似的。
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在诺森伯兰(2),我听到周围的声音,以为是我家附近那条穿过深谷的小溪的潺潺声;——所以,轮到我回答问题的时候,就得先把我叫醒;我倾听的是幻想中的小溪流,不是教师念的书,我一时就答不上来了。
”(2)诺森伯兰,英格兰北部的一个郡。
“可是今天下午你答得多好啊。
”“那是碰巧;我对我们念的东西很感兴趣。
今天下午,我没有梦到深谷,我在纳闷,一个人想做好事,怎么会像查理一世有时候那样,做得那么不公平、不聪明;我认为很可惜,他为人正直、谨慎,可是除了王权以外却什么都看不见。
要是他能把目光放远一些,看看人们所谓的时代精神的趋向,那该多好啊!不过,我喜欢查理——我敬重他——我同情他,可怜的被谋杀的皇帝!是啊,他的仇敌最坏;他们使他们没有权利伤害的人流了血。
他们竟敢把他杀了!”海伦现在是在自言自语;她忘了我不能很好地理解她的话,我对她所讲的事情一无所知,或者几乎是一无所知。
我提醒她回到我的水平上来。
“谭波尔小姐上课的时候,你的思想是不是也恍恍惚惚?”“当然不,不常常这样;因为谭波尔小姐一般总有些比我的思想更新鲜的东西要讲;她的语言特别叫我喜欢,她传授的知识往往正好是我希望得到的。
”“这么说,你在谭波尔小姐跟前是个好学生啰?”“是的,那是被动的,我没有作什么努力,我只是随心所欲。
这样的好可没有什么了不起。
”“很了不起;别人对你好,你也对别人好。
我一向指望的就是这样。
要是大伙儿对残暴的人都一味和气,一味顺从,那坏人可就要由着性儿胡作非为了;他们就永远不会有什么顾忌,他们也就永远不会改好,反而会变得越来越坏。
当我们无缘无故挨打的时候,我们应该狠狠地回击;我肯定我们应该回击——狠狠地回击,教训教训打我们的那个人,叫他永远不敢再这样打人。
”“你还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小姑娘;我想,等你长大一点,你就会改变这个看法。
”“不过,我是这样觉得,海伦;有些人,不管我怎么讨他们喜欢,还是讨厌我,那我就不能不讨厌他们;有些人,给我不公平的惩罚,那我就不能不反抗。
这是很自然的事,正如有些人疼爱我,我就爱他,或者是在我觉得该受罚的时候,我就心甘情愿地受罚。
”“异教徒和野蛮民族才信这样的道理;基督徒和文明民族却不承认。
”“怎么?我不懂。
”“最能克服憎恨的不是暴力——最能医治创伤的也不是复仇。
”“那么是什么呢?”“念念《新约》吧,看看基督是怎么说的,是怎么做的;把他的话作为你的箴规,拿他的行为作为你的榜样。
”“他怎么说的?”“你们的仇敌要爱他们;咒诅你们的要为他们祝福;恨你们、凌辱你们的要待他们好。
”(3)(3)《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6章第27至28节中是:“你们的仇敌要爱他,恨你们的要待他好。
咒诅你们的要为他祝福,凌辱你们的要为他祷告。
”“那么我就该爱里德太太,这我可办不到;我还该给她儿子约翰祝福,这也不可能。
”这一回可轮到海伦·彭斯来叫我解释了;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滔滔不绝地讲了我受尽虐待、心里怨恨的故事。
我一激动,就变得尖刻毒辣,我怎么觉得就怎么说,毫不克制,也不把话说得婉转一些。
海伦耐心地听我说完;我想她总该说句什么话吧,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喧哗与骚动“瞧,”我不耐烦地说,“里德太太可不是个狠心的坏女人么?”“当然,她对你不好;因为,你瞧,她不喜欢你的性格,就跟史凯契尔德小姐不喜欢我的性格一样;可是你把她对你所说所做的一切,记得多么详细啊!她的虐待似乎在你的心上烙下了多么奇特的深刻印象!虐待从来没有这样在我的感情上留下痕迹。
要是你竭力把她的严厉和严厉引起的激动情绪统统忘掉,那你不就能过得更快·活一些吗?在我看来,生命太短促,不能用来记仇蓄恨。
在人世间,我们人人都有一身罪过,而且不可能不是这样;但是我相信,不久就会有这么一天,我们摆脱了腐朽的躯壳,也就摆脱了这些罪过,堕落和罪孽就会跟着我们的累赘的血肉之躯离开我们,只剩下精神的火花——生命和思想的无形原则,纯洁得就像当初它离开造物主来使万物具有生命的时候一样;它从哪儿来,还回到哪儿去;说不定又进入哪一种比人更高的生物——说不定按着荣耀的品位上升,从苍白的人类灵魂升华到光明的大天使!它肯定永远不会相反,从人降到魔鬼吗?不会,我相信不会;我的信条不是这样的;这个信条没有人教过我,我也很少提到;可是我喜欢这个信条,也固守这个信条,因为它把希望赋给每一个人;它使永生成为一种安息——一种宏伟的家,而不是恐惧和深渊。
再说,有了这个信条,我能够清清楚楚地把犯罪者和他的罪孽区别开来,我可以在憎恨他的罪孽的同时真诚地原谅犯罪者。
有了这个信条,我决不会为复仇操心,决不会因为堕落深恶痛绝,决不会因为不公平而过分沮丧;我指望着末日,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
”海伦一直垂着头,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头垂得更低一点。
我从她的神情上看出来,她不想再跟我多谈,而情愿跟自己的思想交谈。
她能沉思的时间并不长。
不一会儿,一个班长,一个粗鲁的大姑娘,走到她跟前,用很重的昆布兰(4)口音嚷道:(4)昆布兰,英格兰北部的一个郡。
“海伦·彭斯,你要是不马上去把你的抽屉收拾整齐,把你的活计叠起来,我就叫史凯契尔德小姐去看看!”海伦的遐思给驱散了,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服从了班长,没有回答,也没有耽搁。
我在劳渥德的第一个季度似乎有一个时代那么长,而且还不是黄金时代;在这一个季度里,我得作种种令人生厌的斗争,来克服困难,使自己习惯于新的规则,习惯于陌生的工作。
我一直担心,怕在这些方面出什么差错,这可比命中注定要我身受的艰苦,更叫我苦恼,虽说艰苦也并不是小事。
在一月、二月,还有三月的一部分,雪一直积得厚厚的,一旦融化,道路就几乎无法通行,我们除了到教堂去以外,不能到花园围墙外面去活动。
可是在花园围墙里面,我们还是每天得有一个钟头待在露天里。
我们的衣服太单薄,抵不住严寒;我们没有高帮靴,雪钻进了我们的鞋子,在鞋子里融化;我们没戴手套的双手冻麻了,冻疮累累,跟我们的脚一样。
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就因为这个原因,每天晚上脚都发烫,难受得叫人要发狂;早上把肿胀、疼痛、僵硬的脚趾塞进鞋子,真痛苦啊。
食物供应不足也令人苦恼;我们这些正在发育的孩子食欲很强,可是我们的食物几乎还不够养活一个虚弱的病人。
营养不够造成不良风气,这就害苦了年纪小一点的学生;大姑娘们饿坏了,一有机会就或是哄骗或是威吓,要小姑娘们把自己的口粮分出来。
有好几次,我在吃点心的时候,把那一小口珍贵的面包分给两个向我要的人;还把我那杯咖啡分一半给第三者,然后,我咽下剩下的一半,同时也咽下了饿急了而偷偷掉下的眼泪。
在那酷冷严寒的季节,星期天是个悲哀的日子。
我们得走两英里路上布洛克尔桥教堂去,我们的保护人在那儿做礼拜。
我们出发时就很冷,到达教堂的时候更冷;做早祷的时候,差点儿要冻僵了。
路太远,不能赶回来吃午饭,在早上和下午的礼拜之间,就吃冷肉和面包,分量之少也跟我们平时的饭食一样。
下午的礼拜结束以后,我们从一条毫无遮蔽的崎岖山路回来,冬日的彻骨寒风从一排积雪的山峰向北边刮来,几乎把我们脸上的皮都刮掉了。
我还能记得,谭波尔小姐步履轻捷地走在我们这个垂头丧气的行列旁边,寒风吹动她的格子斗篷,她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说了些箴言,还以身作则,鼓励我们振作精神向前进,正如她所说的:“像勇敢的士兵那样。
”另外几个教师,可怜的家伙,一般都没精打采的,哪还顾得上鼓励别人。
我们回到学校,多么渴望熊熊炉火的光和热啊!可是,至少小姑娘们是得不到的;教室里的每个壁炉都顿时给两排大姑娘们团团围住,小一点的孩子只得在她们后面,成群地蹲着,把冻僵的胳臂裹在围裙里。
吃点心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安慰,那就是有双份的面包,有整整的一片,而不是半片,上面还涂了薄薄的一层可口的黄油;这是我们从一个星期日巴望到另一个星期日的每周一次的享受。
我一般都设法把这份丰厚的点心留一半给自己;而其余的那一半,我总是不得不分给别人。
星期日晚上用来背诵教堂的教义回答,《马太福音》的第五、第六、第七章;还要听米勒小姐念冗长的说教。
她忍不住一再打呵欠,这证明她也疲倦了。
在这些节目中常常出现的插曲是,五六个小姑娘扮演犹推古(1)的角色;她们困倦不堪,即使不是从三层楼掉下,也是从第四排凳子上掉下,扶起来的时候,已经半死。
挽救的办法就是把她们推到教室中央,强迫她们一直站到听完说教为止。
有时候,她们的脚不听使唤,她们就瘫痪下来,在地上蜷作一团;那就不得不用班长的高凳子把她们支持住。
(1)《新约》《使徒行传》第20章第8至9节:“我们聚会的那座楼上有好些灯烛,有一个少年人,名叫犹推古,坐在窗台上,困倦沉睡,保罗讲了多时,少年人睡熟了,就从三层楼上掉下去,扶起他来,已经死了。
”我还没有提到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到学校来的事。
事实上,在我进学校以后的第一个月里,那位绅士有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也许是在副主教家里多盘桓了一阵子。
他不在,倒是件叫我感到欣慰的事。
我不消说,我自有理由害怕他的到来。
可是他终于还是来了。
有一天下午(那时候我已经在劳渥德待了三个星期了),我手里拿着块石板坐着,苦苦思索,解一道长的除法算术题,心不在焉地抬起头望望窗子,瞥见正有一个人走过去;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认出了那个瘦长的人影。
两分钟以后,全校上下,包括教师在内,都en masse(2)起立,我不抬头看也知道她们在欢迎谁。
谭波尔小姐也站了起来。
在盖兹海德炉边地毯上曾经不祥地对我怒目而视的那根黑柱子,在教室里迈着阔步走着,不一会儿,就已经站在谭波尔小姐身边了。
这当儿,我斜眼偷看一下这块建筑物的构件。
对,我没猜错;是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他穿着大衣,纽扣都扣紧了,看上去比以前更长,更细,更严厉。
(2)法文,全体。
我自有理由害怕这种出现。
里德太太说了那些恶意中伤我的性情等等的暗示,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答应把我的坏脾气通知谭波尔小姐和教师们,这些我都记得太清楚了。
我一直在害怕他实现这个诺言,——我天天在提心吊胆地等这个“快来的人”。
他报告一下我过去的生活和谈话,就可以永远把我判定为一个坏孩子。
如今,他已经来了。
他站在谭波尔小姐身边,正凑着她耳朵在低声说话;我不怀疑,他准是在把我的恶劣行为告诉她;我痛苦而焦急地望着她的眼睛,随时准备她的黑眸子向我投来嫌恶和轻蔑的一瞥。
我也在静听;我正好坐在靠近屋子上手的地方,他说的话我能听见一大半;谈话的内容解除了我眼前的恐惧。
“谭波尔小姐,我看我在洛顿买的线可以用吧;我想这种线缝布衬衫正合适,我还挑了一些和它相配的针。
你可以告诉史密斯小姐,我忘了开一张买织补针的条子,不过,下个星期可以送给她。
不管怎么样,她每次至多只能给每个学生发一根针;给多了,她们容易粗心大意把针丢了。
还有,小姐!我希望羊毛袜子还得注意一些!——我上次在这里,到菜园去查看一下晾在绳子上的衣服;有许多黑袜子都没有补好;从袜子上破洞的大小来看,我肯定袜子没有经常好好地补。
”他停住了。
“我们一定遵照你的指示去办,先生,”谭波尔小姐说。
“小姐,”他接着说下去,“洗衣妇告诉我,有一些姑娘一个星期换了两次干净领饰;太多啦;规章上限定只能换一次。
”“我想这件事我可以解释一下,先生。
艾格妮丝和凯塞琳·约翰斯东两人,上个星期四有朋友请她们上洛顿去喝茶,我答应她们在那时候换干净的领饰。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点点头。
“好吧,一次还可以通融;可是,请不要让这样的事常常发生。
还有件事也叫我吃惊;我跟总管算账,发现上两个星期中,居然给姑娘们吃了两次面包和干酪的点心。
这是怎么回事?我查了一下规章,上面可没有提到吃点心。
这是谁订的新制度?谁批准的?”“这件事得由我负责,先生,”谭波尔小姐回答,“早饭做坏了,学生们没法吃;我不敢让她们一直饿到中午。
”“小姐,请允许我占用你一点儿时间。
——你总该明白吧,我教育这些姑娘,并不是打算叫她们养成奢侈放纵的习惯,而是要她们吃苦、忍耐、克己。
万一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小事发生,像做坏了一顿饭啦,一道菜没烧熟或是烧过了头啦,那就不该因为失去了一点儿滋味,就代之以更精美的食物来弥补这件事,这样使身体满足了,却忽视了这个机构的宗旨。
应该利用这件事,鼓励她们勇于忍受一时的艰苦,借此给学生以精神上的熏陶。
在这种场合作一次简短的训话,不会是不合时宜的,一位贤明的导师会借此机会提一下原始基督徒的苦行;提一下殉道者的痛苦;提一下天上的我主的训诫,他要他的门徒们拿着十字架跟随着他;提一下他的警告:人不能只靠面包,还要靠上帝所说的每一句话生活;提一下他神圣的安慰:‘假如你们为我忍渴受饥,那你们是幸福了。
’啊,小姐,你让这些孩子吃面包和干酪,代替烧糊了的粥,你的确可以喂饱她们的恶浊躯壳,你却没想到你叫她们的不朽灵魂挨了饿!”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又停住了——也许是过于激动吧。
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谭波尔小姐一直看着下面;可是现在,她眼睛凝视着前面,她那生来就白得跟大理石一般的脸,变得跟大理石一样冷漠、一样固定;特别是她的嘴,紧紧地闭着,仿佛要用雕刻家的凿子来凿才凿得开似的,她眉宇间也渐渐露出了十分严厉的神情。
这时候,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反剪着手站在壁炉跟前,威风凛凛地察看着全校学生。
突然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缭乱或惊扰他眸子的东西似的;他回过头去,用比以前更急促的声调说:“谭波尔小姐,谭波尔小姐,那——那鬈头发的姑娘是谁?红头发,小姐,全——全都是鬈的?”他用拐杖指着那可怕的对象,他这样指着的时候,手还在打哆嗦。
“那是裘丽亚·赛弗恩,”谭波尔小姐若无其事地回答。
“裘丽亚·赛弗恩,小姐!为什么她,或者任何别人,还留着鬈发?什么,在一个福音的慈善机构里,——居然违反了这里的一切清规戒律,公然随从世俗,梳起这么一头鬈发来了?”“裘丽亚的头发是天然鬈的,”谭波尔小姐更若无其事地回答。
“天然!对啊,可是我们不能依从天然。
我希望这些姑娘都成为蒙受神恩的孩子;为什么要留那么多头发?我一再叮嘱过,要把头发梳得平伏、朴素、简单。
谭波尔小姐,一定得把那姑娘的头发全都剪掉;我明天就叫个剃头的来;我看见还有些姑娘的头发太累赘——那个高个子姑娘,叫她转过身去。
叫第一班的都站起来,把脸对着墙。
”谭波尔小姐用手帕捂了一下嘴唇,仿佛要把那儿情不自禁浮现的一丝微笑抹平似的;不过她还是下了命令。
第一班的姑娘们听懂了该做什么事的时候,都服从了。
我坐在我的凳子上,稍微往后靠一些,就可以看见她们挤眉弄眼,做出各种表情,表示她们对这个操演的不满。
可惜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没能够也看见;不然他也许会觉得:不管他怎么摆弄杯盘的外面,他却远不能像他想象的那样,干涉那里面的东西。
他细细地把这些“活奖牌”的背面察看了五分钟光景,然后宣布了判决。
这句话像丧钟一样响了起来:“头顶上的那些髻都得剪掉。
”谭波尔小姐似乎在抗议。
“小姐,”他接着往下说,“我要侍候的主人,他的王国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我的天职是压制这些姑娘肉体上的欲·望,教导她们穿着朴素淡雅,不把头发编起来,不穿华丽的衣服;我们面前的这些年轻人,个个头上都编着辫子,这都是虚荣心编的玩意儿;我再说一遍,得把这些统统剪掉;想想浪费掉的时间,想想——”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到这儿,话给打断了;另外三个客人走进了教室,三个都是女客。
她们真该再早一点儿来,那就可以听听他那篇关于服装的说教,因为她们都穿着丝绒、绸缎、皮衣,打扮得十分华丽。
三位女客中年轻的两个(十六七岁的美丽姑娘)都戴着当时流行的灰色獭皮帽,上面还插着鸵毛,在这华美的帽子的帽檐下面,是卷得很精致的浓密的浅色鬈发;上了年纪的那位太太裹着一条贵重的貂皮边丝绒披巾,额前还戴着法国假鬈发。
这几位太太小姐是布洛克尔赫斯特太太和两位布洛克尔赫斯特小姐,谭波尔小姐恭恭敬敬地接待了她们,请她们坐上教室上手的上座。
看来她们是跟她们那位担任圣职的家属一起坐马车来的,他和总管办交涉、查问洗衣妇、教训监督的时候,她们细细地查看了楼上的房间。
现在,她们对照管被服、检查宿舍的史密斯小姐提出了一些看法和责备。
可是我没有时间听他们的话;另外有一些事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在这以前,我一边听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和谭波尔小姐谈话,一边没有忘了小心注意自己的安全;我想只要我不让他看见,我是安全的。
为了要达到这个目的,我坐在凳子上尽量往后靠,看上去像在忙着做算术,把石板举得高高的,遮住我的脸。
我原来很可以不被他注意,可是偏偏不巧,不知怎么的,我那块捣蛋的石板竟从我手里滑下来,砰地一声掉下了地,惹得人人都马上朝我看。
我知道这下子完蛋了,我弯下腰去拾那块破成两半的石板,我集中全部力量,准备迎接最坏的事。
最坏的事终于发生了。
“冒失的姑娘!”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紧接着又说:“我看是那个新学生。
”我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他又说下去,“我不能忘了,关于她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然后大声说:那声音在我听来有多大啊!“叫打破石板的那个孩子过来!”我自己是动不了的,我瘫痪了;可是坐在我两边的两个大姑娘扶我站起来,推我朝那可怕的法官面前走去,接着,谭波尔小姐轻轻把我扶到他脚跟前去,我听见她在低声劝我:“别怕,简,我看出这是无意的;你不会受罚。
”这仁慈的低语像一把匕首直刺进我的心。
“再过一分钟,她就要把我看做一个伪君子,瞧不起我了,”我想;心头一产生这个信念,就有一种反对里德-布洛克尔赫斯特合伙公司的愤怒冲动在我的脉搏里跳动起来。
我可不是海伦·彭斯。
“把那张凳子拿来,”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指着一张很高的凳子说,一个班长刚从那张凳子上站起来;凳子给端过来了。
“把这孩子放上去。
”我给抱到凳子上,谁把我抱上去的,我也不知道。
我这时候注意不到这些小事。
我只知道他们把我举到像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的鼻子那么高的地方,他离我只有一码远,在我下面,橘黄和紫酱闪色缎子的饰皮外衣和银白色羽毛像一大片云雾般地舒展着、飘动着。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清了一下嗓子。
“太太小姐们,”他转过头去对他的家属说;“谭波尔小姐、教师们和孩子们,你们都看见这个姑娘吧?”他们当然都看见;因为我觉得她们的眼睛都像火镜似的朝我的焦灼的皮肤看着。
“你们瞧,她年纪还小;你们看到,她有孩子的一般外貌;上帝开恩把和我们大伙儿一样的模样赐给了她;没有哪一点残缺的地方表示她是个特殊的人。
谁料想得到,魔鬼已经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个仆人和代理人?然而,我很痛心地说,这确是事实。
”一次停顿——在这中间,我开始把我的麻痹的神经稳住了,开始觉得已经渡过了鲁比孔河(3);审判已经没法躲避,只得坚强地忍受。
(3)鲁比孔河,意大利北部一条河。
古罗马将军恺撒一边说“骰子已经掷下了,就这样吧!”一边渡过这条河。
他一渡过这条河就得和掌握罗马政府大权的庞培作战。
“我亲爱的孩子们,”这个黑色大理石教士悲痛地说,“这是个悲哀、忧郁的时刻;因为我有责任警告你们,这个小姑娘原可以成为上帝自己的羔羊,但是她却是个遭到上帝摒弃的孩子,不是真正羔羊中的一个,而显然是个外来的闯入者。
你们都得小心防着她;你们都得避免学她的样;必要的话,还要避免和她在一起,不许她参加你们的游戏,不许她和你们说话。
教师们,你们得监视她,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好好掂掂她的话的分量,仔细检查她的行为,惩罚她的肉体,以拯救她的灵魂;如果她的灵魂的确还可以拯救的话,因为(我说这话舌头都要打颤)这个姑娘,这个孩子,这个生长在基督教国家的人,比许多跪在讫哩什那神像(4)前面向梵天(5)祷告的小异教徒还要坏——这个姑娘是个——是个撒谎者!”(4)讫哩什那,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毘瑟笯的第八化身。
(5)梵天,印度教中一切众生之父。
接下来停了十分钟:这时候我已经完全神志清醒了,只见布洛克尔赫斯特家的三个女人都拿出手帕来揉揉眼睛,上了年纪的那个摇晃着身子,两个年轻的低声说:“多可怕啊!”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接着说下去。
“这是我从她的女恩人,从那位虔诚、慈善的太太那里听说的。
她见她父母双亡,收养了她,把她当作自己亲生的女儿扶养起来。
而她却那么恶劣,那么可怕,用忘恩负义来报答她的仁慈慷慨,她那位极好的女恩人终于不得不把她和自己的孩子隔开,免得她的坏榜样玷污了他们的纯洁。
她把她送到这儿来治疗,就像古时候犹太人把病人送到有天使搅动池水的毕士大池(6)去。
教师们和监督,我请你们不要让她周围的水停下不动。
”(6)据《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5章第2节,毕士大池是耶路撒冷附近羊门之一池,有天使按时下池子搅动池水,谁先下水,无论害什么病,病就会痊愈。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出了这个卓越的结束语,把大衣最上面一颗纽扣整一整好,对他的家属低声说了些什么。
她们站起身来,向谭波尔小姐鞠了一躬,这些伟人们就都威风凛凛地走出教室。
我的法官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让她在那张凳子上再站半个钟头,在今天剩下来的时间里,不许人和她说话。
”于是,我就在那儿高高地站着;站在教室中央的地上,我曾经说过:受不了这种耻辱,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耻辱的垫座上。
我的感受怎样,这可是言语无法描述的。
但正当百感交集使我呼吸阻塞、喉咙收缩的时候,一个姑娘朝我走来,从我面前走过去;经过我的时候,她抬起眼来看看。
她眼睛里闪出多么古怪的光芒啊!那一线光芒使我产生了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啊!是怎么样一种新的感情在支持着我!仿佛是一个殉道者,一个英雄经过一个奴隶或一个牺牲者的身边,在经过的时候赐给了他力量。
我控制住了正待发作的歇斯底里,昂起头,在凳子上站站稳。
海伦·彭斯问了史密斯小姐一些关于活计的小问题,因为问题琐碎挨了骂,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再一次经过我的时候,对我笑了一笑。
怎样的微笑啊!我到今天还记得,这是大智大勇的流露;它就像天使脸上的反光一样,照亮了她那特殊的轮廓、瘦削的脸蛋和凹陷的灰眼睛。
然而在那时候,海伦·彭斯的胳臂上却戴着“不整洁的标志”;不到一个钟头以前,我还听见史凯契尔德小姐罚她明天中午只准吃面包和白水,因为她抄习题的时候,把练习簿弄脏了。
人的天性就是这样地不能尽善尽美!哪怕在最明亮的星球上也会有这样的黑点;而史凯契尔德小姐那样的眼睛就只看见那些细小的缺点,而看不见星球的万丈光芒。
过了半个钟头不到,钟敲五点;学校散课了,大伙儿都到饭厅里去喝茶。
我这才敢下来。
暮色已浓;我悄悄走到一个角落,在地板上坐下。
在这以前一直鼓励着我的那种魔力,开始消失,产生了反作用,不一会儿,我再也忍受不住心头的悲痛,便脸朝下扑倒在地上。
现在我哭了;海伦·彭斯不在这儿;没有任何东西支持着我;我剩下一个人,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眼泪淌到了地板上。
我是想做个那么好的孩子,是想在劳渥德做那么多事;是想交那么多朋友,去博得尊敬、赢得爱。
我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就在当天早上,我已经坐到了我那班学生的第一个位子上;米勒小姐热情地夸奖过我;谭波尔小姐微笑着表示赞扬;她还答应教我画画,让我学法语,只要我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还有同样的进步;而且同学们都待我很好;和我年龄相仿的同学们把我当作和他们平等的人来对待,没有人来欺侮我;而如今,我又被打倒了,又受到了践踏;我还有再爬起来的日子么?“永远没有,”我想;我一心巴望自己死掉。
我正断断续续啜泣着说出这个愿望,有一个人走近来;我跳了起来——海伦·彭斯又来到了我的身边;将熄未熄的炉火刚好还能够照出她正在这间空荡荡的长房间里走过来;她给我端来了咖啡和面包。
“来,吃点儿什么吧,”她说;可是我把两者都放在一边,只觉得在眼下这个环境里,一滴咖啡一块面包屑都似乎会把我哽住。
海伦凝望着我,也许感到惊奇;我拼命努力,可是这会儿还是不能把我的激动心情平息下来;我继续放声大哭。
她在我身边的地上坐下,用胳臂抱住膝头,把头搁在膝头上;她一声不响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像个印度人一样。
我先开口:“海伦,你干吗跟一个人人都认为是撒谎者的姑娘待在一起呢?”“人人,简?咳,只有八十个人听见他把你叫作撒谎者,世界上有几万万人呢。
”“我跟几万万人有什么关系?我认识的八十个人都瞧不起我。
”“简,你错了;也许学校里没有一个人瞧不起你或者不喜欢你;我肯定,许多人都很同情你。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了那番话以后,他们怎么还会同情我呢?”“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又不是上帝;他甚至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大人物;这儿的人不喜欢他;他也从来不采取什么步骤来使别人喜欢他。
他要是待你像一个特殊的宠儿,那你倒还可能在周围发现一些明的或暗的仇敌;事实上,大部分人只要敢的话,都会向你表示同情。
教师们和学生们在一两天之内也许会用冷漠的眼光看你,可是她们心里却在孕育着友情;只要你不屈不挠,仍旧好好努力,这种暂时压抑着的感情不久就会更明显地表示出来。
再说,简,”——她说到这儿停了下来。
“怎么,海伦?”我说,我把手放到她的手里;她轻轻地摩擦我的手,想把它擦热,接着说下去:“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恨你,都相信你坏,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你也不会没有朋友的。
”“不,我知道我该看重自己;可是这还不够,要是别人不爱我,那我宁可死掉,也不要活着——我受不了孤独和别人的憎恨,海伦。
瞧,为了博得你,或者谭波尔小姐,或者任何一个我真正爱的人的真正的爱,我会心甘情愿地让我的胳臂被折断,或者让一条牛用角把我挑起来,或者站在尥蹶子的马后面,让马蹄子踢着我的胸膛——”“嘘,简!你把人的爱看得太重了;你太冲动,太热情;创造了你的躯壳,又赋给它生命的那只至尊的手,除了你微弱的自我,或者除了像你这样的微弱造物以外,还给你准备了别的东西。
除了这个尘世,除了人类,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还有一个神灵的王国。
这个世界就在我们周围,它无所不在;那些神灵守望着我们,因为它们有保护我们的任务;要是我们在痛苦和耻辱中死去,要是轻蔑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袭来,憎恨压垮了我们,那么天使们能看见我们受苦,承认我们是无辜的,只要我们的确是无辜的。
我知道,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间接从里德太太那里听到、又无力而夸大地说出来的那些罪,你并没有犯。
从你的热情的眼睛和纯洁的额头上,我可以看出你的天性是真诚的。
上帝只是在等灵与肉分离,来给我们充分的报酬。
那么,既然生命很快就会过去,死后又一定能获得幸福、获得荣耀,我们又何必沉溺在痛苦中呢?”我默不作声,海伦使我平静下来了;但是在她传播的这种宁静中,却掺杂着一种无法表达的忧郁。
她说话的时候,我隐隐感到一种悲哀,却又说不出它从何而来;她说完以后,有点儿气喘,短短地咳了一阵嗽,我一时忘掉了自己的悲伤,对她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关切。
我把头靠在海伦肩上,用胳臂搂着她的腰;她把我拉过去,让我偎依着她,我们在寂静中休息着。
我们这样坐了不久,又进来了一个人。
大风起来,卷走了天上的阴云,月亮露了出来;月光泻进附近的窗口,毫无遮拦地照耀着我们,也照耀着走近来的那个人。
我们一眼就认出,来的是谭波尔小姐。
“我是来找你的,简·爱,”她说;“我要你上我屋里去。
海伦·彭斯跟你在一块儿,那她也来吧。
”我们去了。
由监督带领着,我们得穿过一些错综复杂的过道,爬上一道楼梯,才能到她的房间。
房间里生着熊熊的火,看上去很舒适。
谭波尔小姐叫海伦·彭斯坐在壁炉旁边一个低低的扶手椅上,她自己在另外一张上坐下。
她把我叫到身边。
“一切都过去了吗?”她低下头来看着我的脸问。
“你的悲哀都哭完了没有?”“我怕永远也哭不完。
”“怎么呢?”“因为我是冤枉的;现在你,小姐,还有别人,人人都要以为我是个坏孩子了。
”“孩子,你自己证明是怎么个孩子,我们就认为你是怎么个孩子。
继续做个好姑娘吧,你会叫我们满意的。
”“我会吗,谭波尔小姐?”“你会的,”她用胳臂搂着我说。
“现在告诉我,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说的你那位女恩人是谁?”“里德太太,我的舅妈。
我舅舅去世了,他把我托给她扶养。
”“那末,她不是自愿收养你的?”“不是的,小姐。
她不得不收养我,还感到遗憾呢;可是我常听用人们说起,我舅舅临终的时候,叫她答应了永远扶养我。
”“好,简,你知道,或者至少我要告诉你:犯人受到了控告,他总是允许为自己辩护的。
人家责备你撒谎;你在我面前,尽量为自己辩护吧。
把你记得的真实情况都说出来;可是不要加点什么,也不要夸大。
”我在心底里决定,一定要说得非常有分寸,非常正确。
我思考了几分钟,把我要说的东西有条有理地安排了一下。
我把我忧郁的童年生活的故事一古脑儿都讲给她听。
我激动得筋疲力尽,用的语言比平时发挥这个悲哀题材的时候要温和得多,而且还记得海伦的关于憎恨过度的警告,因此在讲的时候,加入的怨恨和苦恼要比平时少得多。
这样压缩和简化了一下,听起来更真实可靠。
我一边讲一边觉察到,谭波尔小姐完全相信我的话。
在讲故事的时候,我提到了劳埃德先生,说他在我昏厥以后来看过我,因为我永远也忘不了我认为可怕的那一幕红屋子里的插曲;在详细描述的时候,我的激动肯定在某种程度上越出了界限,因为,里德太太不顾我发疯似的求饶,把我第二次锁在那间闹鬼的黑暗屋子里的时候,紧紧揪住我心的那种剧烈痛苦,是什么也不能在我记忆中使它缓和的。
我说完以后,谭波尔小姐默默地看了我几分钟;然后说:“我有点认识劳埃德先生;我将写封信给他;要是他的回信和你的叙述相符,那就当众给你洗雪这一切莫须有的罪名。
简,在我看来,你现在已经是无罪的了。
”她吻吻我,仍然让我留在她身边(我满心喜欢地站在那儿,因为看着她的脸、她的衣服、她的一两件装饰品、她的白皙的额头、她的一簇簇光亮的鬈发和明亮的黑眼睛,我获得一种孩子的喜悦),她开始和海伦·彭斯说话。
“海伦,你今天晚上怎么样?今天咳得厉害吗?”“我想,不怎么厉害,小姐。
”“胸口的疼痛呢?”“也好一点儿了。
”谭波尔小姐站起来,拿起她的手,给她切脉,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坐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沉思了几分钟,然后振作精神,愉快地说:“可是今天晚上,你们两位是我的客人;我得把你们当客人来款待。
”她打了铃。
“芭芭拉,”她对应声而来的女仆说,“我还没吃过点心;把茶盘拿来,给这两位年轻小姐也搁上两个杯子。
”茶盘立刻拿来了。
在我看来,那些瓷茶杯和那个亮晶晶的茶壶放在炉边的小圆桌上,有多美啊!茶的热气,烤面包的香味,有多香啊!可是,叫我失望的是(因为我已经开始觉得饿了),我发现面包只有很小的一份。
谭波尔小姐也发现了:“芭芭拉,”她说,“你不能再给我们拿点儿面包和黄油来吗?这点儿不够三个人吃。
”芭芭拉出去了。
不一会儿就回来:“小姐,哈顿太太说,她是按照平时的分量送来的。
”得说明一下,哈顿太太是总管,她完全合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的心意,是用同样的鲸鱼骨和铁制成的。
“啊,好吧!”谭波尔小姐回答说;“我看,只好将就一下,芭芭拉。
”那姑娘出去的时候,她微笑着补了一句,“幸亏这次我还能弥补这个不足。
”她邀海伦和我到桌子跟前去,在我们每人面前放一杯茶,一片可口的但是很薄的面包,她站起来,用钥匙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
我们马上看到里面包的是一个很大的香草子饼。
“我原来打算给你们每人带一点回去,”她说;“可是面包那么少,只好现在就吃了,”她动手把饼很慷慨地切成一片片。
那天晚上,我们像享受琼浆珍馐般地大吃了一顿;我们的女主人带着满意的微笑,看着我们用她大量提供的精美食物解饥,笑容中流露出款待客人的莫大愉快。
吃完茶点,盘子给端走了,她又把我们叫到炉火跟前;我们一人一边在她身旁坐下。
于是她和海伦开始交谈起来。
能被允许听她们的谈话,的确可以说是一种特权。
谭波尔小姐神情中总是带点儿宁静,仪态中总是带点儿庄严,谈吐总是彬彬有礼,这些都使她不至于显得狂热、激动和急切,也使看着她和听着她的人产生一种有约束力的敬畏感,而让他们所感到的愉快纯洁化了。
当时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至于海伦·彭斯呢,她却叫我惊异得发呆了。
令人精神振奋的一餐,明亮的炉火,加上她心爱的监督的在场和好意,也许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她自己那独特心灵中的一样什么,在她身上激起了力量。
这些力量醒过来,燃烧着:首先,在她那脸蛋的嫣红中发光,而在这以前我一直只看到她的脸蛋是苍白的,毫无血色的;然后,在她双眼的水汪汪的光泽中发亮。
她的双眼突然间呈现出一种比谭波尔小姐的眼睛更奇特的美。
这不是那种色泽艳丽、睫毛细长或画过眉毛的美,而是一种内在含义的美,活动的美,光辉的美。
接着,她的心灵就像坐在她嘴唇上似的,话语滔滔不绝地流出来;我也说不出它是从哪个源头流出来的。
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能有那么宽广、那么生气蓬勃的心胸,来容纳这纯洁、丰富和热情的雄辩的不断膨胀的源泉么?在那个对我说来是值得怀念的晚上,海伦的谈话就有这个特点。
她的心灵似乎要匆匆地在短暂的片刻时间内生活得像别人在漫长的一生中一样。
她们谈论着我从来没听见过的事物:古老的民族和古老的时代啦,遥远的国家啦,已经发现或正在猜测的大自然的奥秘啦。
她们谈论书籍;她们看的书真多啊!她们的知识多么渊博啊!她们似乎非常熟悉法国人的名字和法国的作家。
谭波尔小姐问海伦,她是否还能偶尔挤出一点时间来温习她父亲教给她的拉丁文,说着从架子上拿了一本书,叫她朗读而且逐字翻译一页“维吉尔”(1),这时候我的惊奇可说是达到了顶点。
海伦照着做了,我每听一行就更激起我的尊敬。
她刚结束,上床钟就响了,这是不允许耽搁的。
谭波尔小姐拥抱了我们两人,在把我们搂在怀里的时候说:(1)维吉尔(公元前70—公元前19),古罗马诗人,这里指他的作品。
“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她拥抱海伦的时间比我长一点;她更不愿意放海伦走。
她目送到门口的是海伦;也正是为了海伦,她才悲哀地第二次叹了口气;为了海伦,她从脸颊上擦去一颗泪珠。
刚走到宿舍,我们就听见史凯契尔德小姐的声音。
她在检查抽屉,她刚把海伦·彭斯的抽屉抽出来。
我们一进去,海伦就被狠狠地骂了一通。
史凯契尔德小姐还要她第二天把六样折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在她的肩头上。
“我的东西的确乱得丢脸,”海伦喃喃地低声对我说,“我原来倒是想整理一下,可就是忘了。
”第二天早上,史凯契尔德小姐在一张纸板上用显眼的字体写了“邋遢”两个字,把它像辟邪符般地绑在海伦那宽阔、温和、聪明和显得厚道的额头上。
她戴着它一直到傍晚,忍耐着,毫无怨恨,把它看作应得的惩罚。
下午放学以后,史凯契尔德小姐一走,我就奔到海伦面前,把它扯下来,扔到火里。
她所不能感到的怒火整天在我心里燃烧着,大滴的热泪一直不断地在洗着我的脸颊,看着她那悲哀的逆来顺受的样子,叫我心痛得无法忍受。
在上面讲的那件事发生以后一个星期,给劳埃德先生写了信的谭波尔小姐,收到了他的回信,看来他所说的和我叙述的相符。
谭波尔小姐把全校学生都召集拢来,宣布对所谓的简·爱的罪过作了调查,说她能够宣称简·爱已经完全摆脱一切莫须有的罪名,感到非常高兴。
于是老师们过来跟我握手,吻我,我的各排的同学发出了一阵欢乐的嗡嗡声。
一个令人悲痛的包袱就这样摆脱了。
我从这时候就开始重新努力。
我决心排除万难闯出一条路子来。
我辛勤地干着,我获得的成功和我的努力成正比。
我的记忆力并不是天生很强的,通过实践有了改进;做练习使我的智力变得敏锐了,几个星期以后,我升了一班,不到两个月,我就被允许开始学法语和图画。
我学了动词Etre(2)的头上两种时态,在同一天,还画了我的第一所茅屋,顺便提一下,那所茅屋的墙在斜度上胜过了比萨斜塔(3)。
那天晚上,我上床的时候,忘了在想象中准备热的烤土豆,或者白面包和新鲜牛奶。
往常我总是用这种巴美赛德(4)的晚餐来满足自己内心的渴望。
这一晚,我却是在黑暗中饱览了理想的图画,全都是我亲手画的,得心应手地画出来的房子和树丛,别致的岩石和废墟,一群群魁普(5)式的牲口,还有蝴蝶在含苞欲放的玫瑰花上飞舞,鸟儿啄食熟了的樱桃,藏着珍珠般的鹪鹩蛋的鹪鹩窠,周围还盘绕着常春藤的嫩枝,诸如此类的可爱的画。
我脑子里还盘算着,我是否有可能把马丹比埃洛那天给我的一本小的法国故事书流畅地翻译出来。
这个问题还没圆满地解决,我就已经舒服地睡着了。
(2)法语,意思是“是”,“在”。
(3)意大利比萨城内著名的斜塔。
(4)巴美赛德,《一千零一夜》中的一个王子,假装请乞丐赴宴,却又不给任何食物,借以愚弄穷人。
(5)魁普(1620—1691),荷兰画家,善画牲口和风景。
所罗门说得好:“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6)(6)所罗门(公元前1033—公元前975),古以色列王国国王,以富有智慧著称。
这段话见《圣经·旧约》《箴言》第15章第17节。
现在,我可不愿意拿劳渥德和它的贫困去换盖兹海德府和它平日的奢华了。
但是,劳渥德的贫困,或者不如说艰苦,减轻了。
春天渐近,实际上已经来临,冬天的严寒已经消除,雪已融化,刺骨的寒风也缓和了。
我可怜的双脚,原先被正月的冷空气冻掉了皮而且肿了起来,连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如今在四月的和风下,开始痊愈和消肿。
黑夜和早晨不再用加拿大式的气温来把我们血管中的血冻住;要在花园里度过的游戏时间,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可以忍受的了,有时候碰到阳光灿烂的日子,甚至可以说是舒适的、令人愉快的。
褐色的花坛上已长出新绿,它一天比一天新鲜,使人觉得仿佛希望之神曾经在夜里打这儿经过,在早上留下了更加明亮的足迹。
花儿从叶簇中探出头来,有雪莲花,藏红花,紫色耳状报春花和长着金眼睛似的三色堇。
星期四下午放半天假,我们出去散步,还可以发现路边树篱下正开着一些更加可爱的花。
我还发现,在我们花园的装有尖铁的高围墙外面,有着一种莫大的乐趣,一种只有天际才是界限的愉快:这种乐趣,包括可以看到崇山峻岭围绕着一个大山坳,里面郁郁葱葱,浓荫遍地;还包括一条清澈的山溪,里面充满了暗色的石块和闪亮的涡流。
这景色和我在冬日的灰暗天空下看到的是多么不同啊!那时候,它被严寒冻僵了,覆着裹尸布般的雪,死一样冰冷的雾在东风的驱赶下沿着紫色的山峰飘荡,滚下低洼草地和河滩,直到和山溪上冰冻的雾气混合在一起!那时候,山溪本身就是一条激流,混浊,没有遮拦,它冲散树林子,发出震撼长空的狂号,往往还因为夹着暴雨和打旋的雨夹雪而声音变得更加沉闷。
两岸的森林呢,那看上去只像是一排排的骷髅。
四月过去,五月来临;那是个明媚、恬静的五月。
整整一个月,每天都是天空碧蓝,阳光和煦,微微吹着西风或南风。
如今,植物生机勃勃地成熟了;劳渥德抖开了它的秀发,变成一片绿色,到处都是鲜花;大榆树、梣树和橡树的骷髅都活了过来,显得很威严;在隐蔽的地方,林中植物长得十分茂盛;洼地里覆满了青苔,种类多得数都数不清,许许多多的野樱草花,看上去就像满地古怪的阳光;我看见它们的淡金色在阴暗处闪闪发亮,仿佛是撒落在地上的最可爱的光辉。
所有这一切,我常常尽情地欣赏着,自由自在,没有人看着我,而且几乎是独自一个人。
所以会有这不平常的自由和乐趣,那是有原因的。
现在我的任务就是谈谈这个原因。
我不是描写了一个可爱的住所么?我把它说成是偎依在小山和树林之中,屹立在小河边上。
确实是够讨人喜欢的;但是,是否有益于健康,那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劳渥德所在的那个覆着森林的山谷,是雾和瘴疠的发源地;瘟疫随着加速来临的春天,加速溜进了孤儿院,把斑疹伤寒吹进了拥挤的教室和宿舍,还没到五月,就把学校变成了医院。
半饥半饱,感冒又没有及时治疗,这就注定了大部分学生要受到传染;八十个姑娘中,一下子就病倒了四十五个。
课上不成了,纪律松懈了。
少数几个还没生病的,几乎完全放任自流;因为医务护理人员坚持说,必须用经常锻炼来使她们保持健康。
而且,不是这样的话,也没有人有空来看管或约束她们。
谭波尔小姐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病人占去了,她住在病房里,寸步不离,除非是在夜间去匆匆休息几个小时。
有些姑娘还算幸运,有亲戚朋友能够而且愿意叫她们搬离这个传染地区。
老师们整天都忙于给她们打行李,或者为她们的动身作其他必要的准备。
许多人已经传染上了,回家去也只是等死;有些人死在学校里,给悄悄地马上埋掉,疾病的性质不允许耽搁。
疾病就这样成了劳渥德的居民,死亡呢,是它的常客;它的围墙内满是阴郁和恐惧;房间和过道里蒸腾着医院的气味,药和香锭徒然地挣扎着要盖住死亡的臭气,而在户外,五月的灿烂阳光没被云朵遮蔽,照耀着陡峭的山冈和美丽的林地。
它的花园,繁花似锦:蜀葵长得跟树一样高,百合花已经开了,郁金香和玫瑰都盛开着;小花坛边上点缀着粉红海石竹和紫红重瓣雏菊,十分热闹;多花蔷薇在早上和晚上都散发出香料和苹果的香味;而这些芳香的珍宝,对于劳渥德的大多数居民来说,除了偶尔可以提供一束花草放在棺材上以外,一无用处。
我和其他一些没生病的人,尽情欣赏着这景色和这季节的美。
他们让我们从早到晚像吉普赛人般地在树林子里游荡;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们也生活得比以前好些了。
现在,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和他家的人再也不走近劳渥德;没有人来查问这儿的家务事;恶狠狠的总管走了,对传染的恐惧把她赶走了。
接替她的人原先在洛顿药房当总管,还不熟悉这个新地方的规矩,伙食供应得比较宽一点。
而且吃饭的人没以前多;病人吃得很少;盛在我们早餐盆里的东西也好一点了。
常常会来不及准备正餐,遇到这种情况,她就给我们一大块冷的饼,或者厚厚一片面包和干酪,我们就把它带到树林子里,选个我们最喜爱的地方,大吃一顿。
我心爱的座位是一块光滑宽阔的大石头,又白又干,突出在山溪中间,只有涉水才能过去;这个绝技我是光着脚完成的。
这块石头正好宽阔得够另外一个姑娘和我两人舒舒服服地坐下。
那时候,我的好朋友是一个叫玛丽·安·威尔逊的姑娘。
她精明,善于观察。
我喜欢和她在一块,一部分是因为她聪明,主意多,一部分是因为她的举止使我不感到拘束。
她比我大几岁,对世事比我懂得多,能告诉我许多我爱听的事;和她在一起,我的好奇心能够得到满足;对于我的缺点错误,她也采取宽大的放任态度,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加阻拦或约束。
她喜欢叙述,我喜欢分析;她爱讲,我爱问;所以我们俩就如鱼得水,相处得很好;通过我们的交往,即使没有多少长进吧,至少获得不少的乐趣。
这时候,海伦·彭斯在哪儿呢?我干吗不跟她一块儿度过这自由自在的可爱日子呢?我把她忘了吗?还是我卑鄙得对她那纯洁的友谊感到厌倦了呢?的确,我上面说的玛丽·安·威尔逊不如我的第一个相识,她只会给我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回答我喜爱的生动尖刻的闲聊。
至于海伦,如果我说得不错的话,她却能够使有幸欣赏她的谈话的人,品味到高超得多的东西。
真的,读者;我知道这一点,也感觉到这一点;虽然我是个有缺点的人,有很多短处,没有什么可以弥补过错的长处,但是我从没对海伦·彭斯感到厌倦过;我对她怀有的眷恋之情也从没停止过,这种感情和曾经激励过我的心的任何一种眷恋之情相比,都是同样地强烈、温柔和充满崇敬。
海伦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对我表示出一种悄悄的忠实友谊,从没因为心情不好而让它受到损害,也从没因为恼怒而让它受到干扰,既然这样,我又怎么可能不对她怀有眷恋之情呢?但是当时海伦在生病,她被搬到楼上不知哪个房间里去了,我几个星期没看见她。
据说,她并没有和伤寒病人一起住在房子里辟为病室的那一部分,因为她生的是肺病,不是斑疹伤寒;由于我无知,我还以为肺病是一种轻病,只要护理得好,过一个时期肯定会好转呢。
我的这个想法由下述的事实加强了。
有一两次,在阳光绚丽的温暖的下午,她从楼上下来,由谭波尔小姐陪着到花园里去;但是,在这种场合,我是不允许去和她讲话的;我只是从教室的窗户里看见她,当时又看不大清楚;她总是裹着很多衣服,远远地坐在廊檐下。
六月初的一个傍晚,我和玛丽·安在树林子里待到很晚;我们和往常一样,不跟别人在一块,而是逛到很远的地方,远得迷了路,不得不到一所孤零零的茅屋那里去问路。
茅屋里住着一男一女,他们养着一群靠吃林中野果长大的半野的猪。
等到我们回来,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一匹矮马站在花园门口,我们认出那是外科医生的马。
玛丽·安说,她猜想一定有人病得很重,所以才会在晚上那个时候还派人去把贝茨先生请来。
她走进房子;我却在外面逗留了几分钟,把我在森林里挖出来的一把根栽在我的花园里,只怕等到早晨根会枯掉。
这件事做好以后,我又耽搁了一忽儿。
降露水的时候,花香是那么的甜;那是一个如此可爱的夜晚,那么宁静,那么暖和;还有点夕阳余晖的西方那么清楚地预示下一天又是个好天;月亮如此庄严地在暗黑的东面升起。
我正注视着这一切,尽孩子所能地欣赏着,脑子里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想法:“现在病危躺在床上,那是多么悲哀啊!世界真可爱,被迫离开世界,不得不到那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将是凄惨的。
”于是我的脑子作出第一次认真的努力,要理解灌输给它的有关天堂和地狱的事;它第一次畏缩起来,感到束手无策;它第一次往后看看,往两边看看,往前看看,看到周围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它只感觉得到它所在的一个点——现在;其余的一切都是混沌的云和茫茫的深渊;一想到在这一片混沌中晃动下沉,它就吓得打战。
我正沉浸在这个新的想法中,却听到前门给打开了;贝茨先生走了出来,还有个护士跟他在一起。
她看着他骑上马走了以后,刚要关门,我就奔到她跟前。
“海伦·彭斯怎么样?”“很不好,”回答说。
北回归线“贝茨先生是来看她的吗?”“是的。
”“他说她怎么样?”“他说她在这儿不会多久了。
”这句话,要是我昨天听见,那就只会被理解为她就要被送到诺森伯兰她自己的家里去。
我决不会疑心是指她快死了;但是现在我立即明白;它使我清清楚楚地理解到,海伦·彭斯在世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她即将被送到天国去,如果的确有这样一个天国存在的话。
我感到一阵恐怖,然后感到一阵强烈的悲痛,最后感到一个愿望——一个需要,要看看她;我问,她睡在哪个房间里。
“她在谭波尔小姐的房间里,”护士说。
“我可以上去跟她说话么?”“啊,不,孩子!那不可能;现在是你该进来的时候了;降露水了,你还待在外边,会发烧的。
”护士关上前门,我从通教室的边门进去。
我来得及时;正好九点钟,米勒小姐在叫学生们去睡觉。
可能是两小时以后,也许是将近十一点钟,我因为一直睡不着觉,而且根据宿舍的鸦雀无声来判断,认定同伴们都已熟睡,便轻轻地起来,在睡衣外面套上外衣,没穿鞋子就从房间里溜出去,去找谭波尔小姐的房间。
它是在房子的那一头;可是我知道怎么走;没有被乌云遮蔽的夏夜的月亮,这儿那儿从过道的窗口泻下月光,使我能够毫无困难地找到它。
我走近伤寒病人住的房间,一股樟脑和烧焦的醋的气味给了我警告。
我很快地走过它的门,生怕守夜的护士听到我的声音。
我怕被人发现了给送回来;因为我必须见到海伦,——必须在她死去以前拥抱她,——我必须给她最后的一吻,和她交换最后一句话。
我走下一道楼梯,穿过下面房子的一部分,不发出一点声响地打开和关上两道门,来到另外一道楼梯跟前;我走上楼梯,对面就是谭波尔小姐的房间。
钥匙孔和门底下都有亮光露出来;附近一片寂静。
走近一看,发现门微微开着;也许是为了让这闷人的病房透点新鲜空气。
我不喜欢犹豫,又充满了迫不及待的冲动——心灵和感官都由于极度悲痛而在打颤——我推开门,朝里边望望。
我的眼睛在寻找海伦,生怕看到的是死亡。
紧挨着谭波尔小姐的床,而且让它的白色帐子半掩着,有一张小床。
我看到被子下面一个身影的轮廓,可是脸被帐子遮住了;我在花园里跟她说话的那个护士,坐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一支没有剪去烛花的蜡烛昏暗地在桌子上点燃着。
没看见谭波尔小姐;我事后才知道,她被叫到伤寒病房里一个昏迷的病人那儿去了。
我往前走;接着就在小床旁边停下;我的手放在帐子上,但是我宁可在把它拉开以前先说话。
我畏缩了,生怕会看到一具尸体。
“海伦!”我轻轻地低声说;“你醒着吗?”她动了一下,拉开帐子。
我看见她的脸,既苍白又消瘦,但十分平静;她看上去变化很小,我的恐惧立即消失了。
“这可能是你吗,简?”她用她那温和的嗓音问。
“啊!”我想,“她不会死;他们搞错了。
要是她会死的话,她不可能说话和神情都那么镇静。
”我爬上她的小床,吻了她;她的额头冰凉,脸颊又冷又瘦,手和手腕也是这样;可是她像以前一样地微笑着。
“你干吗上这儿来,简?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几分钟以前听到敲钟的。
”“我来看你的,海伦。
我听说你病得很重,不跟你说话我就睡不着。
”“那末,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啰;也许你来得正是时候。
”“你要上哪儿去吗,海伦?你要回家去吗?”“是的,回到我永久的家——我最后的家去。
”“不,不,海伦!”我停下来,悲痛极了。
我竭力咽下泪水,海伦一阵咳嗽;然而,这并没有把护士吵醒。
咳嗽过去,她精疲力竭地躺了几分钟;接着又低声说:“简,你的小脚光着;躺下来,盖上我的被子。
”我照着做了;她用胳臂搂着我,我紧紧偎依着她。
沉默了许久,她又开始说话;还是低语:“我很高兴,简;当你听到我死了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悲伤;没什么可悲伤的。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天要死,把我夺走的这个病并不痛苦,它来势不猛,发展也慢;我的心灵得到安息。
我没留下谁为我的死感到万分悲痛。
我只有一个父亲;他最近结了婚,不会想念我。
这样年纪轻轻地死去,我将会避免不少大的痛苦。
我没有什么品质或者才能来让我活在世上能好好做一番事业;很可能我会不断地做错事。
”“可是,你上哪儿去呢,海伦?你看得见吗?你知道吗?”“我相信;我有信仰;我是到上帝那儿去。
”“上帝在哪儿?上帝是干什么的?”“是我和你的创造者,他决不会毁掉他所创造的人。
我绝对依赖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在计算,最后一刻还要过多久才能来临,那时刻将把我送回到他那里,让他显现在我面前。
”“那么,海伦,你是确信有这么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确信我们死了以后我们的灵魂都会上那儿去啰?”“我确信是有一个未来的国家;我相信上帝是善良的;我可以毫无恐惧地把我不朽的部分交托给他。
上帝是我的父亲,是我的朋友;我爱他;我相信他也爱我。
”“我死了以后,我还会看见你吗,海伦?”“毫无疑问,亲爱的简,你也会来到那同一个幸福的地方,由同一个万能的天父接待。
”我又问了;不过这次只是在心里问。
“那地方在哪儿呢?它存在吗?”我用胳臂更紧地搂着海伦;在我看来,她比以前更亲爱了;我觉得好像不能让她走;我躺着,脸藏在她的脖子那儿。
她不久用最可爱的声调说:“我多舒服啊!那最后的一阵咳嗽叫我感到有点累;我觉得好像我可以睡觉了;可是别离开我,简;我喜欢你待在我身边。
”“我就待在你这儿,亲爱的海伦,谁也没法叫我离开你。
”“你暖和吗,亲爱的?”“暖和的。
”“晚安,简。
”“晚安,海伦。
”她吻了我,我也吻了她;我们两人都马上就睡着了。
南回归线我醒来,已经是白天了。
是一个不平常的动作把我弄醒的;我抬头看看,我在别人的怀里;护士抱着我;她抱着我穿过过道,送我回宿舍去。
我没有因为离开自己的床而挨骂;人们还有别的事要考虑;我问的许多问题也没有人解答。
过了一两天我才听说,谭波尔小姐在黎明时回自己的屋子,发现我躺在小床上;我的脸靠着海伦·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臂搂着她的脖子。
我睡着了,而海伦却——死了。
她的坟在布洛克尔桥墓地里。
她死后的十五年中,上面只由杂草丛生的土墩覆盖着;如今,一块灰色的大理石板标志着这个地点,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和“Resurgam”(1)这个字(1)拉丁文,复活。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详细记载了我的微不足道的生活中的一些事件。
我花了差不多十章的篇幅来写我生命中的最初十年。
但是,这不是一本正规的自传;我只需要在能够引起人们某种程度兴趣的地方回忆一下就行了,所以我现在几乎沉默地跳过八年。
为了保持上下环节的连贯,只要写少数几行就够了。
斑疹伤寒在劳渥德完成了毁坏的任务以后,便渐渐从那儿绝迹;不过,那是在它的毒害以及受害的人数引起公众注意这所学校以后。
对这场天灾的起源作了调查,一些事实逐步暴露出来,激起了极大的公愤。
这地点本身的不合卫生;儿童食物的质和量;做饭菜用的带咸味的臭水;学生的粗劣的衣服和设备;这一切都被发现了。
这个发现产生的结果,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是屈辱的,对学校却是有利的。
郡里几个富有的慈善家捐了大笔款子,为了在一个比较好的地点造一所更合宜的房子;订了新的规章制度;改善了伙食和衣服;学校的基金交托给一个委员会来管理。
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由于他的财富和家世关系,不能受到忽视,还保持着司库的职位;但是他在履行这个职务时,由几位比较心胸宽广、富有同情心的先生来协助。
他的督学的职务,也是和另外一些人共同承担的,那些人知道如何把情理和严格、舒适和经济、同情和正直结合起来。
学校经过这样的改进,及时地变成一个真正有用而且高贵的机构了。
在这次革新以后,我在里面住了八年:六年当学生,两年当教师;在这两种地位上,我都可以证实这所学校的益处和重要性。
在这八年当中,我的生活始终如一,但不能说不幸福,因为并不死气沉沉。
我有办法受到好的教育:对某些课程的爱好,要在一切方面都出人头地的愿望,再加上喜欢博得老师们,特别是我所爱的老师们的欢心,这一切都促使我前进。
我充分利用给我的有利条件。
最后,我升到了第一班第一名的位置;接着,我被授予教师的职位;我热心地当了两年教师;但是满两年的时候,我却有了变化。
谭波尔小姐经过了所有的变迁,在这以前一直担任着这所学校的监督;我的绝大部分学识都是她传授的;她的友谊和交往一直是我的安慰;她是我的母亲、保护人,后来又是我的伴侣。
就在这个时候,她结婚了。
她的丈夫是个牧师,是个非常好的人,差不多可以说配得上有这样一位妻子。
他们搬到很远的一个郡去住了,因此我就失掉了她。
从她离开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一切稳定的情绪,一切使我感到劳渥德有几分像我的家的联想,全都跟她一起消失了。
我从她那儿吸收了一点她的品性和她的许多习惯;比较和谐的思想,控制得比较好的感情,已经占据了我的心灵。
我忠于职责,遵守纪律;我安静;我相信我是满足的;在别人看来,常常是在我自己看来,我似乎是一个受过训练的、克己的人。
可是命运化身为讷史密斯牧师,来到我和谭波尔小姐之间。
在他们举行婚礼以后不久,我看着她穿着旅行装跨进驿站马车。
我看着马车爬上小山,消失在山顶的那一边。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那儿让为了庆祝婚礼而放的半天假的绝大部分时间在孤寂中度过。
我大半时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以为自己只是在惋惜我的损失,考虑怎么来弥补;可是,等我沉思结束,抬起头来一看,发现下午已经过去,夜晚早已来临,这时候,我却又有了一个新发现,那就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已经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我的心已经把它从谭波尔小姐那儿借来的东西抛开——或者不如说,她已经把我在她身边所感到的宁静气氛带走了——如今,我恢复了我的本性,开始感到从前的情绪又在活跃起来。
这倒不是像一根支柱被抽去了,而是像一个动机消失了;并不是我已经没有保持平静的力量,而是保持平静的理由已经不再存在。
几年来,我的世界一直局限于劳渥德,我的经验一直局限于它的规章制度;这时候我才想起,真正的世界是广阔的,有一个充满希望和恐惧、感动和兴奋的天地,正在等着有勇气进去、冒着危险寻求人生真谛的人们。
我走到窗口,把窗子打开,朝外面眺望。
那儿有这座建筑物的两个耳房,有花园,有劳渥德的边界,有山峦起伏的地平线。
我的眼光掠过所有其他的一切,停在最远处蓝色的山峰上。
我正是渴望越过这些山峰;在它们那由巉岩和荒地形成的边界以内,似乎到处都是囚禁的场所和流放的地域。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条绕过一个山脚、消失在两座山之间的峡谷中的白色的路:我多么渴望再顺着它看过去!我回想起我乘着马车经过那条路的时刻;我还记得薄暮时分从那座山上下来。
从我第一次来到劳渥德的那天起,似乎已经过了一个时代,而我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它。
我的假期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
里德太太从来没派人来把我接到盖兹海德府去;不管是她也好,或是她家里的什么人也好,都没有来看过我。
我和外面的世界不通信息。
学校的规章,学校的职责,学校的习惯,还有见解,声音,脸容,习语,服装,偏爱,恶感;对于生活,我就只知道这一些。
现在我感到这还不够。
在一个下午,我就对八年来的常规感到了厌倦。
我想望自由,我渴望自由;为了自由,我做了祈祷;祈祷似乎随着微风飘散了。
我放弃祈祷,想出一个再低微一点的恳求。
恳求改变和刺激。
那个请求似乎也被吹到茫茫的空间去了。
“那末,”我半带绝望地叫道,“至少赐给我新的工作吧!”这时候,一阵宣告吃晚饭时间到了的钟声把我叫下了楼。
飘在就寝以前,我没法继续我那被打断的思路,甚至到了就寝时间,和我同房间的那个教师还一直喋喋不休地跟我闲聊,使我不能回到我渴望再思考的事情上来。
我多么希望睡眠能使她沉默啊!仿佛只要我再想想我站在窗前最后想的那个主意,我就能想出什么别出心裁的办法让我解脱似的。
格莱斯小姐终于打鼾了。
她是个粗笨的威尔士女人,在这以前,我只把她那惯常的鼻音旋律看作一种妨害;而今晚,我一听到它最初几个深沉的音符,就满意地表示欢迎。
我摆脱了干扰;我的一半已被磨灭的思想立即活跃起来。
“一种新的工作!这里面有点道理,”我自言自语(要知道,只是在心里;我没有说出声来)。
“我知道是有点道理,因为它并不动听。
它不是和‘自由’啊、‘兴奋’啊、‘享乐’啊这类字眼不同吗?这些字眼听起来的确很叫人愉快,可是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声音而已,而且是那么空洞、那么短暂,认真听它,简直是浪费时间。
可是工作!那可是实实在在的。
任何人都可以工作,我在这儿工作了八年;现在我所想的,只是到别的地方去工作。
难道我连自己的这点愿望都不能实现吗?这件事不是可行的么?是可行的,是的,目的并不是那么难以达到;要是我的脑子灵活得能思索出达到目的的办法,那该多好啊。
”我在床上坐了起来,为了让上面说的那个脑子清醒一下。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我用披巾裹着肩膀,然后开始全神贯注地继续思考。
“我想望什么呢?在新的房子、新的面孔、新的环境中的一个新的职位。
我想望这个,是因为想望更好一点的也没有用。
人们是怎么得到新的职位的呢?我想,总是托朋友吧;我没有朋友。
也有许多别人是没有朋友,而不得不自己寻找,自己帮助自己的,他们用的是什么办法呢?”我可说不上来,没有什么能回答我。
于是我命令我的脑子找出一个回答,而且要快。
它想啊想的,越想越快。
我感到我的头和太阳穴那里的筋脉在跳动,可是在混乱中想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是没想出个结果。
这徒然的苦苦思索使我处于兴奋状态,我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拉开窗帘,看到一两颗星星,我冷得打颤,重又爬上床去。
准是有一个好心的仙女,乘我不在,把我所需要的建议放在我枕头上;因为我一躺下来,这个建议就悄悄地、自然而然地来到我脑海里:“那些找职业的人是登广告的;你必须在《某某郡先驱报》登广告。
”“怎么登呢?对于登广告我一窍不通。
”现在回答既顺利又迅速地来到了:“你得把广告和广告费放在信封里,信封上写明《先驱报》编辑部收;你得一有机会就把信送到洛顿邮局去。
回信要写给洛顿邮局J.E.(1)。
信发出以后一个星期左右,你可以去问问是否有回信来,然后再看情况办事。
”(1)J.E.,简·爱英文原名的缩写。
这个计划我反复想了两三遍,在心里把它细细琢磨,我已经使它具有清清楚楚、切实可行的形式;我感到满意,就睡着了。
天一亮,我就起身;在打起身钟以前,我把广告写好,装进信封,写好地址。
广告是这样写的:兹有年轻女士,教学经验丰富,(我不是已经当了两年教师了吗?)谋一家庭教师职位。
儿童年龄不超过十四岁(我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我刚满十八岁,去指导和我年龄相近的学生是不行的)。
擅长教授优良英国教育中各项普通课程,以及法语、绘画、音乐。
(读者,这张现在看来寥寥数项的技能表,在那时候已经被认为相当多了。
)回信请寄某某郡,洛顿,邮局,J.E.。
这个文件在我抽屉里锁了一整天。
吃过茶点,我向新监督请了假,说是要上洛顿去给自己办点小事,还要给和我共事的一两个教师办几件事。
她一口同意;我就去了。
要走两英里路,傍晚很潮湿,但是那些日子里白昼还长;我去了一两家铺子,再悄悄把信送进邮局,冒着大雨回来,衣服湿淋淋的,但是心里很轻松。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显得很长,然而,像世上一切事物一样,终于过去了。
在一个令人愉快的秋日傍晚,我又步行在去洛顿的路上。
顺便说一下,那是条景色如画的小道,就伸展在山溪旁边,穿过最可爱的曲曲弯弯的溪谷。
可是那一天,我没怎么想草地和溪水的美,我更多地想着的是信,说不定信已经在我要去的小城里等着我,也许还没有。
这一次,我表面上的任务是去量尺寸定做一双鞋,所以我先去办这件事,办完以后,就从鞋店那儿,穿过清洁、安静的小街,到对面邮局去。
邮局由一位老太太管理着,她鼻子上架着角质框架的眼镜,手上戴着黑色连指手套。
“有J.E.的信吗?”我问。
她从眼镜上面凝望着我,然后打开一个抽屉,在里面的东西中间乱找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都叫我开始不抱希望了。
她把一个文件在眼镜面前放了将近五分钟以后,终于隔着柜台把它递了给我,同时用好奇的、不信任的眼光又看了我一眼——信是给J.E.的。
“只有一封吗?”我问。
“没有别的了,”她说;我把信放进口袋,转过脸回家去。
我不能当场把信拆开;按规定我得在八点钟赶回学校,这时候已经七点半了。
我一回去就有几项任务在等着我。
在学生的学习时间,我不得不坐着陪姑娘们;接着轮到我来读祈祷文;看她们上床;然后和其他老师一起吃晚饭。
甚至到了最后就寝的时候,那个避不开的格莱斯小姐还和我在一起;我们的烛台上只有短短的一截蜡烛头了,我生怕她讲话一直讲到蜡烛点完。
不过,幸好她吃的那顿量很多的晚餐起了催眠作用;我还没脱好衣服,她已经在打鼾了。
还剩一英寸蜡烛,于是我把我的信拿出来;封蜡上盖的是一个首字母F.;我把信拆开,内容很简短。
如果上星期四《某某郡先驱报》刊广告的J.E.具有所述学识,并能提供有关品格及能力的满意证明,则可获得一个职位,学生只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年俸三十镑。
请J.E.将证明、姓名、住址和全部详细情况寄交:某某郡米尔考特附近桑菲尔德,菲尔费克斯太太。
我久久地仔细看着信件;字迹是老式的,有点儿不稳定,像是老妇人写的。
这个情况还令人满意,原来,我心里老是暗暗感到害怕,生怕我这样自作主张,擅自行事,会有自投罗网的危险;尤其是,我希望我努力的结果是可敬的,高尚的,en règle(2)。
现在我觉得,在我目前正在办的事情上,有个老妇人在里面倒也不坏。
菲尔费克斯太太!我看见她穿着黑色长衣,戴着寡妇帽子,冷淡,但是并不无礼,是英国年老可敬的典型。
桑菲尔德!毫无疑问,是她寓所的名称。
虽然我还猜想不出房屋的准确式样,但是我肯定那准是个整洁的地方。
某某郡米尔考特;我重新回忆了一下英国地图;是的,我看见它了;郡和城都看见了。
某某郡比我所住的这个偏僻的郡离伦敦近七十英里;那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可取之处。
我渴望到有生活有活动的地方去。
米尔考特是爱——河边上的一个工业大城;毫无疑问,是个够热闹的地方,这就更好;至少是个彻底的改变。
倒并不是说一想起长烟囱和烟云,我的幻想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可是,”我为自己辩解说,“也许桑菲尔德离城很远呢。
”(2)法语,合乎规矩的。
这时候,已呈窝状的蜡烛坍了下来,灯芯灭了。
第二天要采取新的步骤了,我的计划不能再藏在我自己的心里;为了成功地实现计划,就得把它公开出来。
在中午休息时间,我设法和监督谈了,我告诉她说,我有希望得到一个新的职位,薪俸要比我目前领的高一倍(因为在劳渥德,我的年俸是十五镑);而且请她把这件事透露给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或者委员会的什么人,肯定一下他们是否允许我把他们提出来作证人。
她助人为乐,一口同意在这件事上当居间人。
第二天,她向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提出这件事。
他说得给里德太太写封信,因为她是我的合法保护人。
于是我就给那位太太写了张便条。
她回答说,我可以按我自己的愿望行事,她早已在我的事情上放弃一切干预了。
这张条子由委员会传阅;在经过了我最讨厌的拖延以后,委员会终于正式同意我尽我可能改善自己的境况,而且还加了个保证:由于我在劳渥德当教师和当学生行为都一直很好,所以将立即给我出具一张证明我的品格和能力的证书,由学校的督学签了字。
因此,过了大约一个月,我收到了这张证明。
我寄了一份给菲尔费克斯太太,并且收到了她的回信。
她说她感到满意,而且约定两星期以后是我开始在她家担任家庭教师的时候。
我现在忙着各种准备工作,两星期很快就过去。
我衣服不很多,不过,已经够我用的;收拾衣箱,我只要花最后一天就足够了。
我的箱子就是我八年前从盖兹海德府随身带来的那一个。
箱子用绳捆好,上面钉了名片。
再过半个小时,搬运夫就要来把它运到洛顿去,而我自己明天一清早也要到那儿去等马车。
我已经刷好了我的黑呢旅行装,准备了我的帽子、手套和皮手筒。
为了做到不丢下一点东西,我把我所有的抽屉查看一遍。
现在再没什么事可干,我便坐下来,想休息一下。
可是不能;虽然我整天都站着,这会儿却一刻也不能休息;我太兴奋了。
我生活的一个阶段今夜要结束,一个新的阶段明天就要开始,在这期间不可能睡觉;我得热切地看着这变化逐步完成。
我像个心神不宁的人在接待室里徘徊着,一个仆人在那儿碰见我,说道:“小姐,下边有个人想见你。
”“准是搬运夫,”我想,问都不问一声就奔下楼去。
我刚经过半开着门的后客厅,或者叫做教师休息室,要到厨房去,就有人奔出来。
“是她,肯定是她!——不管在哪儿,我都认得出她!”这个人拦住我,抓住我的手叫道。
我看了看;我看到一个穿得像衣着讲究的仆人般的女人,像已经结过婚,但是还年轻;长得很好看,有着黑头发、黑眼睛,和红润的脸色。
“啊,是谁呀?”她用我还有一半认得出来的声音和笑容问道,“我想,你还没有完全忘记我吧,简小姐?”一秒钟以后,我已经在狂喜地拥抱她、吻她了。
“白茜!白茜!白茜!”这就是我所说的全部的话;她见我这样,不由得半笑半哭起来。
我们两人走进客厅。
炉火边站着一个三岁的小家伙,身上穿的是花格布外衣和长裤。
“那是我的小孩,”白茜立即说。
“这么说,你结婚了,白茜?”“是啊;快五年了,嫁给马车夫罗伯特·利文;除了那儿的伯比以外,还有个小姑娘,我给她取的教名是简。
”“你不住在盖兹海德府了吗?”“我住在门房里。
看门的老头儿走了。
”“他们都过得怎么样?把他们的事都给我讲讲,白茜;可是先坐下来;伯比,过来,坐在我膝头上,好吗?”伯比却宁可偷偷地溜到他母亲跟前。
“你长得不很高,简小姐,也不很结实,”利文太太接着说。
“也许学校里待你不太好吧。
里德小姐比你高一个半头,乔奇安娜小姐比你胖一倍。
”“我想,乔奇安娜很漂亮吧,白茜?”“很漂亮。
去年冬天她跟她妈妈上伦敦去,那儿人人都崇拜她,有位年轻贵族爱上了她;可是他的亲戚都反对这门婚事;——你猜怎么着?——他和乔奇安娜小姐想了个补救办法,私奔了;但是,他们被发现了,给拦了下来。
是里德小姐发现的;我相信她是妒忌;现在她跟她妹妹像猫和狗在一块儿过活似的,老是吵架。
”“约翰·里德怎么样?”“啊,他可没有他妈妈希望的那么好。
他上了大学,他——不及格,我想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的几个舅舅要他当律师,学法律,可是他是个浪荡的青年,我想他们绝不可能把他培养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他长得怎么样?”“他个子很高。
有些人说他是个俊俏的小伙子,可是他嘴唇那么厚。
”“里德太太呢?”“太太从脸上看来是够胖够好的,不过,我想她心里不见得会畅快。
约翰先生的行为并不讨她喜欢——他太会花钱了。
”“是她派你来的吗,白茜?”“不,真的;我早就想来看你了。
一听说你来了封信,知道你就要动身到别的地方去,我想你走了以后,我就没法去看你了,我还是马上出发,趁你没走,来看看你。
”“我想你对我失望了吧,白茜。
”我笑着说。
白茜的眼神虽然流露出关怀,但丝毫不表示赞美。
“不,简小姐,倒不完全是这样。
你是够文雅的,看上去是像个大家闺秀。
我原先预料的也不过是这样。
你小时候可不是个美人啊。
”听了白茜的坦率的回答,我笑了。
我想这话说得对,不过我承认,对这话的含义,我却不是毫不在乎的。
在十八岁,大多数人都希望能讨人喜欢。
相信自己的外貌不能支持心里的这个愿望,那是绝不会叫人高兴的。
“不过,你一定很聪明,”白茜说,想以此来安慰安慰我。
“你会什么?你会弹钢琴么?”“会一点儿。
”屋里有一架钢琴;白茜走过去,把它打开,然后叫我坐下来给她弹一支曲子。
我弹了一两支华尔兹舞曲,她听得入了迷。
“里德小姐可弹不到这么好!”她满心喜欢地说。
“我一直说,你在学问方面会超过她们的,你会画画么?”“壁炉架上就有一幅我画的画。
”那是一张水彩风景画。
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监督,感谢她好心为我去向委员会说项。
她给画配上了玻璃镜框。
“啊,画得真美,简小姐!这张画比得上里德小姐的图画老师画的任何一张,更不用提那些年轻小姐画的了,她们差得远呢。
你学了法语没有?”“学了,白茜,我又能念又能讲。
”“薄纱和帆布的活儿也会做吧?”“我会。
”“啊,你真是个大家闺秀啦,简小姐!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的。
不管你的亲戚是不是注意你,你都会上进的。
我有件事要问你。
你有没有从你父亲方面的亲戚爱家听到过什么消息?”“从来没有。
”“你知道,太太总是说他们穷,让人瞧不起。
也许他们是穷,可是我相信,他们跟里德家的人一样是绅士;因为有一天,大概是七年以前,一位爱先生到盖兹海德来,要看看你。
太太说你在五十英里以外的学校里。
他看上去非常失望,因为他没法逗留,他要渡海到外国去,船一两天以后要从伦敦开出。
他看上去完全是个绅士,我相信他准是你父亲的兄弟。
”“他到哪个外国去,白茜?”“到几千英里以外的一个岛上去,那儿是酿酒的——管家的告诉过我——”“马德拉群岛!”我提示道。
最后的莫希干人“对,就是那儿——说的正是这个名字。
”“那么他去了?”“是的;他没在屋里待多少分钟。
太太对他很傲慢;事后称他为‘鬼鬼祟祟的商贩’。
我的罗伯特认定他是个酒商。
”“很可能,”我回答;“要不就是酒商的职员或代理人。
”白茜和我再谈了一个小时的往事,然后她不得不离开我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洛顿等马车,又和她会面了几分钟。
最后,我们在那儿的布洛克尔赫斯特纹章门口分手;各走各的路。
她出发到劳渥德山冈顶上去等车回盖兹海德;我上了车,这辆车将把我送到米尔考特那个陌生环境里去担任新的职务,过新的生活。
一部小说中新的一章,就像一出戏中新的一场。
读者啊,我这次拉起幕来的时候,你得想像你看到的是米尔考特乔治旅馆中的一个房间。
那儿有的正是一般旅馆房间里的那种陈设:墙上有那种大花纹纸,有那种地毯,那种家具,壁炉架上有那种装饰品,有那种印画:其中有一张是乔治三世(1)的肖像,另一张是威尔士亲王的肖像,还有一张画的是沃尔夫之死。
借着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一盏油灯,借着熊熊的炉火,你可以看见这一切。
我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坐在炉火附近。
我的皮手筒和伞放在桌子上。
连续十六小时暴露在十月天气的寒冷中,我人都冻得麻木了,这会儿正在使自己暖和过来。
我是早上四点钟离开洛顿的,而现在,米尔考特城里的钟正在打八点。
(1)乔治三世(1738—1820),英国国王,1760至1820年在位。
读者啊,我看上去给招待得舒适周到,可我心里却不很安定。
我原想,马车在这儿停下时,会有个人来接我。
我一边走下旅馆里的杂务工为了让我走起来方便才放在那里的木梯级,一边焦急地朝四下里望望,指望能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能看到有辆什么马车等着送我去桑菲尔德。
可是看不到这种迹象。
我向一个侍者打听是否有人问起过一位爱小姐,回答是没有。
我没有办法,只好请他们带我到一间僻静的房间去。
我就在这儿等着,各种各样的猜疑、恐惧弄得我心烦意乱。
感到自己孤零零地在世界上,从一切联系中游离开来,不能肯定是否能到得了目的地,而许多障碍又阻止自己回到已经离开的那个地方,这对于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来说,是个奇怪的感觉。
冒险经历的魅力使这种感觉变得可爱;自尊心的火光使它变得温暖;可是接着一阵阵的恐惧使它受到骚扰;半小时过去,我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恐惧在我心里占了上风。
我想起可以打铃。
“这儿附近有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吗?”我问应铃声而来的侍者。
“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到卖酒柜台去问问。
”他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
“你姓爱吗,小姐?”“是的。
”“这儿有人在等你。
”我跳起来,拿了我的皮手筒和伞,匆匆走到旅馆的过道上。
一个男人站在开着的门旁边;在点着灯的街上,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一辆单马马车。
“我想,这是你的行李吧?”这个男人一看见我,就指着放在过道上的我的箱子,有点突然地说。
“是的。
”他把箱子提起来,放到马车上。
这辆马车是一种普通的四轮马车。
接着,我上了车,还没等他关门,就问他去桑菲尔德有多远。
“大约有六英里。
”“我们到那儿要多少时间?”“一个半小时。
”他扣上了车门,爬到外面自己的车座上去,我们就出发了。
车子缓缓地行驶着,我有充分的时间沉思。
我很满意,我的这次旅行终于快结束了;我坐在这辆虽不精致却很舒适的马车里,往后靠在车座上,从从容容地想了很多。
“我看,”我想道,“从仆人和马车的朴素来判断,菲尔费克斯太太不是很讲究排场的人,这就更好;我只在时髦的人们中间生活过一个时期,跟他们在一起我真是受罪。
我不知道,除了这个小姑娘以外,是否她一个人过活;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她多少有点和蔼可亲,我就肯定能跟她过得很好;我将尽我最大努力;遗憾的是,尽自己最大努力并不总是管用的。
在劳渥德,的确,我下过那个决心,实行了那个决心,做到了讨人喜欢;可是,对里德太太呢,我记得我的最大努力总是遭到唾弃。
我祈求上帝,千万别让菲尔费克斯太太成为第二个里德太太;不过,即使她是的话,我也并不是非待在她那儿不可:糟就糟吧,我可以再登广告。
不知道现在我们赶了多少路了?”我把窗子拉下来,朝外面望望。
米尔考特被我们抛在后面了。
从灯光的数目来判断,它似乎是个相当大的地方,比洛顿大多了。
就我所能看到的,我们像是在公有地上,房屋疏疏落落地布满整个区。
我觉得我们是在一个和洛顿不同的地区:人口更多,但不是那么风景如画,更加热闹,但没有那么多浪漫气息。
路很难走,夜雾蒙蒙;我的领路人让马儿一路上都慢慢地走,一个半小时给拉长到——我确实相信,拉长到两个小时;最后,他在车座上回过头来说:“你现在离桑菲尔德不很远了。
”我又朝外面望望。
我们经过一所教堂,我看见天空衬托着低矮宽阔的钟楼,它的钟正打着一刻,我还看见山坡上有灯光组成的窄窄一条天河,标志着一座村庄或者村落。
大约过了十分钟,赶车的从车上下来,打开两扇大门,我们从门里进去,门在我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们现在慢慢地走上车道,来到一所房子的长长的正面。
有一扇挂着窗帘的凸肚窗里亮着烛光,其余的都是暗的。
马车在前门停下,一个女仆来开门,我下了车,走进门去。
“小姐,请这边走,好吗?”那姑娘说。
我跟着她穿过一间周围有高门的四方形大厅。
她带我走进一间屋子,那里生着火又点着蜡烛,亮得叫我开始时感到眼花缭乱,因为和我的眼睛在两小时中已经习惯了的黑暗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等到我的眼睛能看得见东西的时候,在我眼前呈现的却是一幅舒适喜人的图画。
一间舒服的小屋子;欢乐的炉火边有一张圆桌子;一张老式高背扶手椅上坐着一位再整洁也没有的小个子老妇人,她戴着寡妇帽,穿着黑绸长衣,围着雪白的薄纱围裙;正好跟我想象的菲尔费克斯太太一模一样,不过没那么庄严,看上去比较和气。
她正忙于编结;一只大猫一本正经地坐在她脚边;总之,凡是能使家庭极其舒适的东西,一样都不缺。
对于一个新的家庭教师来说,几乎再也想不出什么比这更令人放心的初次见面了:没有咄咄逼人的富丽堂皇,没有叫人手足无措的庄严肃穆;再说,我一进去,老妇人就站起身,好心地匆匆过来迎接我。
“你好吗,亲爱的?我怕你乘车乘得厌烦了吧。
约翰赶车太慢;你一定冷了,到火跟前来。
”“我想,你是菲尔费克斯太太吧?”“是的,你说对了。
坐下吧。
”她引我到她自己的椅子跟前,接着就开始给我拿掉披巾,解开帽带。
我请求她不要麻烦了。
“哦,不麻烦。
你自己的手也许快冻得麻木了吧。
莉亚,去准备一点热的尼格斯酒,切一两片夹肉面包。
哪,贮藏室钥匙。
”她从她口袋里拿出典型的一大串管家婆钥匙,把它交给仆人。
源氏物语“再往火这儿靠近一点,”她继续说。
“你把行李带来了,是不是,亲爱的?”“是的,太太。
”“我去照应他们把它送到你房里,”她说着就急急忙忙走出去。
“她待我就像待客人一般,”我想。
“我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接待;我原来预料的只是冷淡和傲慢。
现在这情况却不像我所听说过的家庭教师的待遇。
不过,我可不能高兴得太早。
”她回来了,亲手把她的编结用具和一两本书从桌子上拿开,腾出地方来放莉亚这时候端来的盘子,接着又亲自把食物递给我。
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怀,而且又是我的雇主和上司的关怀,我感到有点手足无措了;可是,看来她并不认为自己在做什么不合适的事,所以我也就认为我最好还是默默地接受她的款待。
“我能有幸今天晚上就见到菲尔费克斯小姐吗?”我吃了一点她递给我的东西以后,问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耳朵有点儿聋,”这位善良的妇人一边说一边把耳朵凑近我的嘴。
我把问题更加清楚地重说一遍。
“菲尔费克斯小姐?哦,你是说瓦朗小姐吧!瓦朗是你未来的学生的姓。
”“真的!那么,她不是你的女儿啰?”“不是,——我没有亲人。
”我本想接着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问问瓦朗小姐跟她是什么关系;可是我想,问得太多不礼貌,况且,我以后总会听到的。
“我真高兴,”她一边在我对面坐下,把猫抱到膝头上,一边接着说;“你来了,我真高兴;现在跟一个伴儿一起在这儿过活,将是很愉快的。
的确,任何时候都是愉快的;因为桑菲尔德是个很好的古老宅子,也许这几年没怎么收拾,不过,它还是一个可敬的地方。
可是,你知道,在冬天,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也会感到无聊。
我说孤零零——莉亚的确是个好姑娘,约翰夫妇俩也都是很正派的;不过,你知道,他们只是仆人,不能用平等身份同他们说话,还得跟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因为怕失去自己的权威。
我肯定去年冬天(要是你还记得的话,那可是个严寒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刮风下雨),从十一月到二月,除了卖肉的和送信的,没一个人上我们这儿来。
我一夜又一夜孤零零地一个人坐着,心情可真是忧郁;有时候,我让莉亚来念点儿书给我听听,可是我认为这个可怜的姑娘不喜欢这个活儿;她觉得这限制了自由。
在春天和夏天,就好一点;充满阳光,白天又长,这就不同了。
再后来,秋天一到,小阿德拉·瓦朗和她的保姆来了。
一个孩子能叫房子一下子活跃起来。
如今你来了,我很快·活。
”听着她谈话,我心里对这位可敬的妇人产生了好感;我把椅子拉得离她近一点儿,并且表示衷心希望:和我做伴能像她预料的那么愉快。
“不过,今晚我不让你久坐,”她说,“现在打十二点了,你赶了一整天路,敢情是累了。
要是你的脚已经暖和过来了,那我就带你上你的卧房去。
我已经让我隔壁的那间屋子拾掇好了给你用。
那只是一间小房间,可是我想,和前面的那些大房间比起来,你会更喜欢这一间。
那些房间里,家具肯定要好一点,但是太冷清、太寂寞,我自己就从来不睡在那些房间里。
”我感谢她为我作了周到的选择;而且我由于长途跋涉,真的感到累了,便表示我准备马上休息。
她拿起蜡烛,我跟着她走出房间。
她先去看看大厅的门是否锁上。
她把钥匙从锁上拔下来,然后带我上楼。
梯级和栏杆是橡木的;楼梯窗很高,镶有木格子;楼梯和通各个卧房的长过道,都像是教堂里的,而不像是住家房子里的。
一种阴森森的、地下墓穴般的气氛笼罩着楼梯和过道,使人不愉快地联想起空旷和孤寂。
最后我被带到我的卧房里,看到房间开间很小,而且陈设着普通的时式家具,我觉得很高兴。
菲尔费克斯太太好心地向我道了声晚安,我闩上门,从容地向四下里看看。
那宽广的大厅、那又暗又阔的梯级、那又长又冷的过道所留下的凄凉印象,多少让我小房间里比较有生气的景象抹去了一部分。
我想起了,在一天身体疲劳、心里焦急之后,现在终于在安全的避难所里了。
我情不自禁地一心想感恩,就在床边跪了下来,向应受感谢的地方献上我的感谢;在我站起身来以前,没有忘记再祈求一下:在未来的路上给我帮助吧。
在我还不配获得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了似乎真诚地赐予我的仁慈,给我力量让我配得上这种仁慈吧。
那一夜,我的床上没有荆棘;我的孤寂的房间里没有恐惧。
我又是疲乏,又是满意,很快就睡熟了。
等我一觉睡醒,已经是大白天了。
太阳从鲜艳的蓝色印花窗帘缝隙间照进来,照亮了糊着墙纸的四壁和铺着地毯的地板,这跟劳渥德的光秃秃的木板和沾污的灰泥墙完全不同。
这个房间看上去是个如此明亮的小地方,我一看见它就精神振奋起来。
外表对于青年人是有强烈的影响的。
我想,对于我来说,生活中一个比较美好的时期正在开始,一个有着荆棘和劳苦,同时也有鲜花和欢乐的时期。
由于场景有了变动,由于有希望出现一个新天地,我的官能被唤醒,似乎完全都活跃起来。
我不能确切地说明它们在期待什么,不过那总是一种愉快的东西:也许不只是在那一天或者那一个月,而是在一个不明确的未来时期。
我起身了,细心地穿着衣服;不得不穿得朴素——因为我没有一件衣服不是做得极其简单的——可是我却天生酷爱清洁。
不修边幅,不管自己给人家留下什么印象,这些都不是我的习惯;相反,我一直希望:尽可能使自己显得好看些,在缺少美貌所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使自己讨人喜欢。
我有时候惋惜自己没长得再漂亮一点;有时候希望有红喷喷的脸蛋,挺直的鼻子和樱桃般的小嘴;希望自己长得高,庄严,身材丰·满;我觉得自己长得那么矮小,那么苍白,五官长得那么不端正、那么特征显著,真是一种不幸。
为什么我会有这些渴望、这些惋惜呢?那是很难说的;当时我就没法对自己说清楚;不过,我是有个理由,而且是个合乎逻辑的、自然的理由。
不管怎样,我还是把头发梳得很平服,穿上黑上衣——这看来虽然像贵格会教徒(2),但至少有非常合身的好处——把干净的白色领饰整整好,我想我总可以够体面地去见菲尔费克斯太太,我的新学生至少总不会厌恶地躲开我吧。
我把这卧房的窗户打开,注意让梳妆台上我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就鼓起勇气去了。
(2)贵格会教徒,基督教的一个教派贵格会(又称公谊会,教友派)的教徒。
我穿过铺着地席的长过道,走下滑溜溜的橡木梯级,来到大厅,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看看墙上的几幅画(我记得有一幅画的是一个穿胸甲的严峻的男子,还有一幅画的是一位敷发粉、挂珍珠项链的贵妇人),看看天花板上挂下来的一盏青铜灯,再看看一只大钟。
钟壳是用雕着古怪花纹的橡木跟因为年久和摩擦而发黑的乌木做成的。
对我来说,一切都显得雄伟和庄严;可是当时,我对富丽堂皇也太不习惯了。
大厅的门有一半镶着玻璃,正打开着,我跨过门槛。
那是秋天的一个早晨,天气很好,朝阳宁静地照耀着已经发黄的树丛和还有一片绿色的田地。
我走到草坪上,抬起头来,观察一下这个宅子的正面。
它有三层高,体积虽然可观,但还算不上宏大;是绅士的住宅,而不是贵族的府第;顶上的一圈雉堞墙给它增添了画意。
宅子的灰色正面明显地突出在白嘴鸦巢的背景上。
白嘴鸦巢里的哇哇叫的居民这会儿正在飞翔。
它们飞过草坪和庭园,要去停落在一个大牧场上。
一道坍塌的篱笆把牧场和这边隔开。
那边有一排高大的老荆棘,粗壮多节,大得像橡树,一下子就说明了这宅子命名的由来(3)。
再过去是小山,山不像劳渥德周围的那么高,那么巉峻嶙峋,也不那么像把人世隔开的屏障;不过,这些小山也已经够幽静、够寂寞的了,它们似乎用一种隐遁气氛把桑菲尔德包围起来,在离米尔考特这个热闹地区那么近的地方竟会有这种隐遁气氛存在,却是我没有料到的。
一个小村落零零落落地散开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房顶和树夹杂在一起。
区教堂就在桑菲尔德附近,钟楼的旧顶俯视着房子和大门之间的一个土墩。
(3)桑菲尔德原文Thornfield,意思是“荆棘地”。
我还在享受着这恬静的景色和舒适的新鲜空气,还在高兴地听着白嘴鸦的哇哇声,还在观察这所宅子的宏大的灰色正面,想着让一个像菲尔费克斯那样矮小的妇人孤零零地居住,这地方是多么大啊!这位妇人却在门口出现了。
“怎么!已经出来了?”她说。
“我看你是个早起的人。
”我走到她跟前,她和蔼地吻了我一下,跟我握握手。
“你觉得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
我告诉她说,我非常喜欢。
“是啊,”她说,“它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是我担心它会变得乱七八糟,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到要来这儿久住;或者,至少要常来。
大房子和好庭园都需要业主在场。
”“罗切斯特先生!”我惊叫道。
“他是谁?”“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
“你不知道他叫罗切斯特吗?”我当然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听人说起过他;可是这位老妇人似乎把他的存在看作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每一个人都只要凭直觉就知道。
“我还以为,”我继续说,“桑菲尔德是你的呢。
”“是我的?天啊,孩子;多奇怪的想法啊!是我的?我不过是管家——管理人。
的确,就他母亲方面来说,我跟罗切斯特家是远亲;或者,至少我丈夫跟他是远亲。
我丈夫在世时是牧师,是那边山上的小村庄干草村的牧师,靠近大门的那所教堂就是他的。
现在的这位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姓菲尔费克斯,她的父亲和我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弟;可我从不指望这种亲戚关系——事实上,这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完全把自己看作一个普通的管家。
我的主人总是客客气气的,我也就不再指望什么了。
”“那个小姑娘——我的学生呢?”“她是受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他委托我给她找一个家庭教师。
我相信,他是打算在某某郡把她扶养成人。
她就上这儿来了,同来的还有她的‘bonne’(4),她是这样称呼她的保姆的。
”当时谜就这样解开了:这个和蔼好心的矮小的寡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贵妇人,而像我一样是个受雇用者。
我并没有因此就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她;相反,我比以前更高兴。
她和我之间的平等地位是真实的,而不只是她那方面纡尊降贵的结果;这样就更好——我的地位更加自由了。
(4)法语,保姆。
我正沉思着这个新发现,一个小姑娘由她的保姆跟随着,沿着草坪奔过来。
我看看我的学生,她一开始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她完全是个小孩,七八岁光景,身材纤细,脸色苍白,五官小巧,过长的头发卷成发卷垂到腰际。
“早安,阿德拉小姐,”菲尔费克斯太太说。
“过来跟这位小姐说话,她是来教你书的,要使你有一天成为聪明的女人。
”她走近来。
“C’ est là ma gouvernante?”(5)她指着我对她的保姆说。
保姆回答道:(5)法语,这是我的家庭教师?“Mais oui,certainement.”(6)(6)法语,是的,当然。
“她们是外国人吗?”听到法国话,我感到吃惊,便问道。
“保姆是外国人,阿德拉生在大陆上,离开那儿还不到六个月。
刚来的时候不会讲英语;现在总算能凑合着讲一点儿了。
我听不懂她的话,她把英语和法语混在一起;也许你完全听得懂她的意思。
”幸亏我有个有利条件,我是跟一个法国女士学的法语;而且总是注意尽可能多和马丹比埃洛交谈,此外,在过去的七年中,每天都背诵一点法语——特别在我的腔调上下功夫,尽可能接近地模仿我教师的语音——对于法语,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脱口而出而且说得正确,在阿德拉小姐面前就不大可能不知所措。
她听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就走过来和我握手。
我把她带进去吃早饭,用她自己的语言向她说了几句话。
开始时她回答得简短,可是,我们在桌边坐下,她用她那双淡褐色的大眼睛细细地看了我十分钟以后,突然开始流利地闲谈起来。
“啊!”她用法语叫道,“你用我的语言说话,说得和罗切斯特先生一样好。
我可以像跟他说话一样地跟你说话,索菲也可以这样了。
她一定高兴,这儿谁也听不懂她的话,菲尔费克斯太太只会说英语。
索菲是我的保姆,她跟我一块儿乘一条大船从海上过来。
船上有冒烟的烟囱——冒的烟真多啊!——我病了,索菲也病了,罗切斯特先生也病了。
罗切斯特先生躺在叫做头等舱的漂亮房间里的一张沙发上,索菲和我在另外一个地方有小床。
我差点儿从我的床上摔下来,它像一个架子。
呃——小姐,你叫什么名字?”“爱——简·爱。
”“嗳儿?咳!我不会说。
我们的船在早上停的,天还没大亮呢,停在一座大城市那儿。
那座城市真大,房子漆黑漆黑的,到处都是煤烟,根本不像我离开的那座漂亮干净的城。
罗切斯特先生抱着我走过跳板上岸,索菲跟在后面,我们一块儿乘上马车。
马车把我们送到一所叫做旅馆的美丽的大房子跟前,那所房子比这所还要大,还要好。
我们在那儿待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
我和索菲每天都在一个叫做公园的地方散步;那是一个大的绿的地方,有很多树,除了我,还有许多孩子,还有一个池塘,里面有很多美丽的鸟儿,我用面包屑喂鸟。
”“她说得那么快,你听得懂吗?”菲尔费克斯太太问道。
我完全听得懂,因为我已经听惯了马丹比埃洛流利的话。
“我希望,”这位善良的妇人继续说,“你问她一两个关于她父母的问题。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他们。
”“阿黛勒(7),”我问道,“你在你说的那座漂亮干净的城里,跟谁住在一块儿?”(7)阿德拉的法文名。
“很久以前,我跟妈妈住在一块儿;可是她到圣母玛利亚那儿去了。
妈妈常教我跳舞、唱歌、朗诵诗。
有很多很多先生和女士们来看妈妈,我常常跳舞给他们看,或者坐在他们膝头上,给他们唱歌:我喜欢这样。
现在要我唱给你们听吗?”她已经吃完了早饭,所以我允许她显一下身手。
她从椅子上下来,走到我跟前,坐在我膝头上;然后,把小手端庄地合在胸前,把鬈发甩到后面,抬起眼睛看着天花板,就开始唱歌剧里的一支歌。
那是一个弃妇唱的歌,她在哀号情人的不忠以后,求助于自己的骄傲;要她的仆从用她最晶莹的宝石、最华丽的衣服把她打扮起来,决定那天晚上在舞会上和那个虚伪的人见面,用她举止的欢快向他证明:他的遗弃对她的影响是多么微不足道。
对一个儿童歌手来说,这个题材似乎选得奇怪;不过我想,他们要她表演,目的就在于听听口齿不清的童声唱出来的爱情和嫉妒的曲调;而这种目的却是低级趣味的,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阿黛勒把这支短歌唱得够优美动听的,而且带着她那种年龄的天真无邪。
唱完以后,她从我膝头上跳下来,说,“小姐,现在我来给你朗诵一点诗。
”她摆好姿势就开始,说:“拉封丹(8)的寓言《老鼠同盟》。
”接着她就背诵这篇小东西,注意抑扬顿挫,声调婉转,动作合适,这在她那个年龄确实是不常见的,证明她受过细心的训练。
(8)拉封丹(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
“这篇东西是你妈妈教你的吗?”我问。
“是的;她常常这样说:‘Qu’ avez-vous donc?lui dit un de ces rats;parlez!’(9)她叫我举起手来——为了——提醒我在朗诵到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要提高嗓音。
现在要我给你跳舞吗?”(9)法语,什么事?这些老鼠中的一只对他说;讲吧!“不要,够了。
可是,你妈妈像你所说的到圣母玛利亚那儿去了以后,你跟谁住在一块儿?”“跟弗雷德里克太太和她丈夫住在一块儿。
她照料我,可是她跟我没有亲戚关系。
我认为她穷,因为她的房子没有我妈妈的那么好。
我在那儿没待多久。
罗切斯特先生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块儿到英国来住,我说愿意;因为我在认识弗雷德里克太太以前,就认识罗切斯特先生,他一向对我很好,给我漂亮衣服和玩具。
可是你看,他没有遵守诺言,他把我带到英国来,现在他自己却又回去了,我再也没看见他。
”吃完早饭,阿黛勒和我到图书室去;看来似乎罗切斯特先生已经吩咐过,要把它作为教室。
大部分书籍都被锁在玻璃橱里了,只有一个书橱开着,里面放着初等教育中所需要的一切,还有几卷轻松的文学作品、诗歌、传记、游记和几部传奇等等。
我想他认为家庭教师私人阅读所需要的,只是这一些书。
的确,从目前来说,这些书使我非常满足。
和我在劳渥德所能搜索到的少数几本乱七八糟的书相比,它们似乎让我获得了娱乐和知识的大丰收。
在这间房间里,还有一架小巧的钢琴,是全新的,音质极好,还有一个画架和一对地球仪。
我发觉我的学生是够驯服的,不过不大肯用功,对任何一种定期的活动,她都不习惯。
我觉得一开始就把她限制得很严是不聪明的;所以,我讲了许多,让她学到一点东西以后,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就让她回到她的保姆那儿去。
然后我自己计划一下,要利用吃午饭前的时间画几张小小的速写给她用。
我上楼去拿画夹和画笔,菲尔费克斯太太叫我,说:“我想,你早上的上课时间已经过了吧。
”她在一个折门开着的房间里,我在她跟我说话的时候走进去。
那是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有紫色的椅子和帷幔,一条土耳其地毯,镶着胡桃木嵌板的墙,一扇装着很多彩色玻璃的大窗子,还有一个由高贵凹凸花边装饰着的高高的天花板。
餐具柜上有几只精致的紫色晶石花瓶,菲尔费克斯太太正在给花瓶掸灰。
“多美的房间啊!”我向四周看看,叫了起来;因为以前我连比它差一半的华丽房间都还从来没见过。
“是啊;这是饭厅。
我刚把窗户打开,让它稍微透透空气,见见太阳;难得有人住的房间里,样样东西都是那么潮湿:那边的休憩室简直就像地窖一样。
”她指着一个和窗子同样式样的大拱门,门上也和窗上一样,挂着用泰尔红紫(10)染的帘子,帘子由绳环系住。
我跨过两个宽阔的梯级走到拱门跟前,朝里边望望,我想我真是瞥见了仙境,门里面的景物,在我初见世面的眼睛看来是那么的辉煌。
然而,这不过是一间十分漂亮的休憩室而已,休憩室里面还有一间小客厅,两间屋子都铺着白地毯,地毯上似乎放着一个个色泽鲜明的花环;两间屋子的天花板都有白色葡萄和葡萄叶蔓的雪白凹凸花边,下面放着紫红的卧榻和软凳,形成强烈的对比;而放在巴黎式样的白色壁炉架上的摆设,是晶莹透亮的红宝石般的波希米亚玻璃制成的;窗子与窗子间有一面面大镜子,再现出房间各处雪火相映的景象。
(10)一种从海螺中浸出的红紫色染料。
“你把这些屋子收拾得多么整洁啊,菲尔费克斯太太!”我说,“没有灰尘,没有帆布罩子;要不是感到这儿空气冷的话,别人真会以为这里每天都有人住着呢。
”“咳,爱小姐,罗切斯特先生虽然不大上这儿来,但是来的时候,总是很突然,出人意料。
我看得出来,他看到样样东西都包起来,等他来的时候才手忙脚乱地整理,他就会恼火。
我想最好把房间收拾得随时可以让他来住。
”“罗切斯特先生是一个苛求的、爱挑剔的人么?”“不完全是这样;可是他有绅士的爱好和习惯,他希望把一切都安排得符合他的爱好和习惯。
”“你喜欢他吗?一般人都喜欢他吗?”“啊,喜欢的;这家人家在这儿是一向受到敬重的。
这儿周围一带,只要你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差不多全部田地都是从古以来就属于他们家的。
”“哦,可是,撇开他的田地不谈,你喜欢他吗?人家喜欢他这个人吗?”“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
我相信:他的佃户都认为他是个正直宽大的地主;不过他不大跟他们在一块儿生活。
”“可是,他没有怪脾气吗?总之,他的性格怎么样?”“啊!我想,他的性格是无可指摘的。
也许他是有点儿怪。
我想,他到过许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
他也许很聪明,不过我从来没有跟他谈过许多话。
”“他哪方面怪?”“我不知道——这不容易描述——不是很显著的,不过,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觉得出来:你总是闹不清他究竟是开玩笑呢还是认真,究竟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总之,你不能彻底了解他——至少,我不能。
不过,这没关系,他是个很好的主人。
”我从菲尔费克斯太太那儿听到的关于她和我的主人的介绍就只是这一点儿。
有些人似乎完全不会概括人的性格,也不会观察或描述人或事物的特点。
这位善良的太太就属于这个类型。
我的问题使她迷惑,但是并没引她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
在她眼中,罗切斯特先生就是罗切斯特先生,是位绅士,是个地主——如此而已;她不再进一步询问和追究了。
我想对他有一个更加明确的概念,显然使她感到吃惊。
我们走出饭厅,她提议带我去看看这所房子的其他部分。
我跟着她上楼下楼,边走边赞赏;因为一切都布置得很好,而且很漂亮。
我认为前面的几个大房间特别堂皇,三楼有几个房间虽然又暗又低,但是有点古色古香,十分有趣。
一度放在楼下房间里的家具常常被搬到这儿来,因为流行式样改变了。
从窄窄的窗子里透进来的一点儿光线,照亮了有百年历史的床架;照亮了橡木和胡桃木的柜子,上面雕着棕榈树枝和天使头像那样的古怪图案,看起来就像希伯来约柜(11)的模型;照亮了一排排古老的高背窄椅;照亮了更加古老的矮凳,凳垫上还有一半被磨去的绣花的痕迹,绣花的手指变成尘土已经有两代之久了。
所有这些遗物叫桑菲尔德府看来像个往事之家、回忆之所。
白天,我喜爱这些隐秘场所的寂静、昏暗和古怪,可是夜里,我可绝不想在这种粗重的大床上睡觉。
有的床还有橡木门,睡在上面就像给关在里边似的;还有的挂着古老的英国绣花帐子。
帐子上密密麻麻地绣满了花,其中有奇怪的花朵,更奇怪的鸟儿,最最奇怪的人,——所有这一切,在惨淡的月光下,看起来的确是奇怪的。
(11)约柜,《圣经》中记载,犹太人保存两块十诫碑的柜子。
“仆人们睡在这些屋子里吗?”我问。
“不;他们住在后面的一排小屋子里;谁也没在这儿睡过。
差不多可以说:如果桑菲尔德府有鬼的话,那这儿就是闹鬼的地方。
”“我也这么想。
那末,你们这儿没有鬼啰?”“我没听说过,”菲尔费克斯太太微笑着回答。
雪国“也没有任何关于鬼的传说吗?没有传奇或者鬼故事吗?”“我肯定没有。
不过,听说罗切斯特家当时是个比较强暴的而不是比较安静的家族。
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现在才平静地在他们的坟墓里安息。
”“是啊——在生活中突然发作的狂热之后,他们安息了,”我喃喃自语。
“你上哪儿去,菲尔费克斯太太?”因为她正在走开。
“到铅板房顶上去;你愿意来,从那儿眺望一下风景吗?”我跟着她走上一道窄窄的楼梯到了顶楼,再从那儿爬上一部梯子,穿过一扇活门,来到房顶上。
现在我和一群乌鸦在同一个平面上,我可以看看鸦巢了。
我把上半身探出雉堞,远远地望着下面,俯瞰着像地图般铺展开去的地面:明亮的丝绒似的草坪紧紧地围绕着灰色的房基;牧场像个公园那样宽广,有古老的树木点缀着;树林子已经枯萎,变成焦茶色,被一条显然是杂草丛生的小径一分为二,小径上覆满青苔,比长着叶子的树还要绿;大门口的教堂、大路、静静的群山,全都在秋日的阳光下休息;有着白得像珍珠般的大理石花纹的碧蓝晴空把地平线勾勒了出来。
这景色没有一点奇特之处,但是一切都叫人喜欢。
当我离开这儿,重新穿过活门的时候,我几乎看不见走下梯子的路。
我刚才一直仰望着蓝色的天穹,一直高兴地俯视着宅子周围沐浴着阳光的树丛、牧场和青山。
和这些景色相比,顶楼看上去黑得就像地窖一般。
菲尔费克斯太太在后面停留了一会儿,去闩上活门;我摸索着找到了顶楼的出口,开始走下顶楼的窄楼梯。
我在楼梯脚下的长过道里徘徊着。
这个过道把三楼前后两排房间分隔开来,它又窄又低又暗,只在远远的一头有一扇小窗,两边的两排小黑门全都关着,看上去就像是蓝胡子(12)城堡里的走廊一样。
(12)蓝胡子,法国民间故事中一个残酷的丈夫,曾连续杀死六个妻子,她们的尸骨被第七个妻子无意中在密室中发现。
我轻轻地向前走着,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样寂静的一个地方,竟然会听到刺耳的笑声。
这是一种奇怪的笑声:清楚、呆板,而且悲伤。
我停下脚步。
笑声也停了,但是只停了一会儿。
它又开始了,而且比以前更响;因为最初虽然清楚,却还很低。
它变成了很响的一阵,似乎要在每个孤寂的房间里激起回声;不过,它只是从一个房间里传出来,而且我还指得出是从哪个房间里来的。
“菲尔费克斯太太!”我叫道,因为我这时候听见她从大楼梯上下来。
“你听见那大笑声吗?是谁啊?”“很可能是哪个用人,”她回答说,“也许是格莱思·普尔。
”“你听见了吗?”我又问。
w·w·w.l·u·o·x·i·a.c·o·m 落·霞“听见了,清清楚楚。
我常常听见她。
她在这里的一间屋子里做针线活儿。
有时候,莉亚和她在一块儿。
她们在一块儿常常很吵闹。
”笑声以它低沉的、音节清晰的调子重复着,最后以古怪的嘟哝结束。
“格莱思!”菲尔费克斯太太叫道。
我实在不指望会有什么格莱思来回答;因为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悲惨、最不可思议的笑声。
当时正是中午,这古怪的笑声并没有鬼魂出现的气氛伴随着,情景和季节也不大会引起恐惧,要不是这样的话,我真会迷信地害怕起来。
不过,事实向我证明:即使我只是感到惊奇,我也已经是个傻瓜了。
离我最近的那扇门打了开来,一个用人走出来。
她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长得结结实实、四四方方,有一头红发,还有一张冷酷而普通的脸。
几乎再也想不出什么幽灵比她更不带传奇性、更不像鬼了。
“太闹了,格莱思,”菲尔费克斯太太说。
“记住吩咐!”格莱思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走进去了。
“她是我们雇来做针线活儿、帮莉亚做女仆的活儿的,”寡妇继续说;“在有些地方并不是无可指摘的,但是她干得挺好。
顺便问一声,你今天早上教你的新学生教得怎么样?”谈话就这样转到阿黛勒身上,一直继续到我们到了下面明亮和欢乐的地方。
阿黛勒一边在大厅里奔过来迎接我们,一边叫道:“Mesdames,vous êtes servies!”(13)接着又说,“J’ ai bien faim,moi!”(14)(13)法语,女士们,午饭已经摆好了!(14)法语,我呀,我饿坏了!我们发现午餐已经准备好,正在菲尔费克斯太太的房间里等着我们。
我第一次来到桑菲尔德府,一切就很平静,这似乎保证了我会顺利地做一番事业。
在进一步熟悉这个地方和它的居民以后,这个保证并没有落空。
菲尔费克斯太太果真像她的外表所显示的,是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女人,受过足够的教育,具有一般的智力。
我的学生是个活泼的孩子,娇生惯养,所以有时候任性;可是,既然她完全被托给我照管,而且也没有哪方面来乱加干涉和阻挠我对她的教育计划,她很快就忘掉她的恶作剧,变得听话和可教。
她没有杰出的才智,没有显著的性格特点,没有感情上或者爱好上的特殊发展,使她比儿童时代的一般水平高出一倍;可是,她也没有什么缺陷或恶习使她落到这个水平以下。
她有了适当的进步,对我怀着一种虽不是很深却还热烈的爱。
她那纯朴,快·活得闲聊和要讨人喜欢的努力,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定程度的依恋,足以使我们两人能满意地相处。
Par parenthèse(1),有些人拥有一本正经的学说,认为儿童有天使般的天性,负责教育儿童的人应该对他们有崇拜的献身精神。
在这些人看来,我前面说的那些话,将会是冷淡的语言。
可是,我写作并不是为了迎合父母的自私心理,并不是为了人云亦云地作违心之论,也不是为了支持骗人的空话;我只是说实话罢了。
对于阿黛勒的幸福和进步,我感到一种出于天良的关心,对于她这个小小的自我,感到一种悄悄的喜爱,正如对于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好心,我抱有一种感激的心情,她默默地尊重我,心地和性情又都温和,我也就相应地喜欢跟她在一块儿了。
(1)法语,附带说一下。
谁爱责怪我就责怪我吧,我可要继续往下说:我常常一个人在庭园里散步,我走到大门跟前,朝门外顺着大路看望;或者趁阿黛勒跟保姆在玩,菲尔费克斯太太在贮藏室里做果冻的时候,我走上三道楼梯,推开顶楼的活门,来到铅板屋顶上,远远地眺望着僻静的田野和小山,望着朦胧的天际。
这时候,我渴望有一种能超出那个极限的眼力,让我看到繁华的世界,看到我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城镇和地区。
这时候,我希望自己有比现在更多的实际经验,比现在更多地跟我同类型的人来往,比在这儿更多地结识各种性格的人。
我珍视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善良,珍视阿黛勒的善良;但是我相信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些更有生气的善良的类型,我希望亲眼看看我所希望的东西。
谁责怪我呢?毫无疑问,一定有很多人;人家会说我不知足。
我没有办法;我生来就不能安静;有时候,这使我很苦恼。
这时,我唯一的宽慰就是沿着三楼的过道来回踱步,安全地处在这地方的幽静孤寂之中,听任我的心灵的眼睛注视着面前升起的任何一个光明的幻象——幻象当然是又多又亮;听任我的心随着欢乐的运动起伏,这种欢乐的运动既在烦恼中使它膨胀,又用生命力来使它扩展;最最美好的是,听任我内在的耳朵倾听一个无穷无尽的故事——这是个由我的想象不断创造和叙述出来的故事,我所祈求而在我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插曲、生活、激情和情感,使这个故事变得生动有趣。
说人们应该对平静感到满足,这是徒然的;人们总得有行动;即使找不到行动,也得创造行动。
千百万人被注定了要处在比我的更加死气沉沉的困境中,千百万人在默默地反抗自己的命运。
谁也不知道,在充斥世界的芸芸众生中,除了政治反叛以外,还掀起了多少其他的反叛。
女人一般被认为是极其安静的,可是女人也和男人有一样的感觉;她们像她们的兄弟一样,需要运用她们的才能,需要有一个努力的场地;她们受到过于严峻的束缚、过于绝对的停滞,会感到痛苦,正如男人感受到的一样;而她们的享有较多特权的同类却说她们应该局限于做做布丁、织织袜子、弹弹钢琴、绣绣口袋,那他们也未免太心地狭窄了。
如果她们超出习俗宣布女人所必需的范围,去做更多的事、学更多的东西,他们因而就谴责她们,嘲笑她们,那也未免太轻率了。
失乐园我这样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并不是不常听到格莱思·普尔的笑声:同样的一阵大笑,同样的低沉和缓慢的哈!哈!这在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使我毛骨悚然。
我还听到她那古怪的嘟囔,那比她的笑声更怪。
有些日子,她十分安静;可是还有些日子,我却没法解释她发出来的声音。
有时候我看见她,她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手里端着脸盆、或者盆子、或者托盘,到楼下厨房里去,立即又回来,往往(啊,富于想象的读者,请原谅我告诉你实实在在的事实!)拿着一壶黑啤酒。
她的外表所起的作用,就是把她的古怪声音引起的好奇心压下去。
她面貌严峻,沉着,没有什么可以引起兴趣的地方。
我几次试图和她攀谈,可是她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常常是一个单音节的回答就把这种努力打断了。
这家人家的其他成员,即:约翰夫妇、女仆莉亚、法国保姆索菲,都是正派的人;但是毫不突出。
我常常和索菲讲法国话,有时候我问她一些关于她祖国的问题;可是她不善于描绘或叙述,往往作出枯燥和混乱的回答,好像是阻止而不是鼓励人家发问。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都过去了。
一月的一个下午,菲尔费克斯太太为阿黛勒请假,因为她感冒了。
阿黛勒兴高采烈地支持这个请求,这使我回忆起,在我自己的童年时代,偶尔的假日对我是多么珍贵。
我同意了,认为自己在这一点上表示通融是做得对的。
那一天虽然极冷,但天气却很好,没有风。
整个漫长的上午在图书室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已经使我感到疲倦,正好菲尔费克斯太太刚写完一封信要寄出,我就戴上帽子、披上斗篷,自告奋勇把信送到干草村去。
两英里的路程,将是一次愉快的冬日午后的散步。
看到阿黛勒在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客厅里的壁炉旁边,舒舒服服地坐在她的小椅子上,我把她最好的蜡娃娃给她玩(平时我用银色纸把它包好放在抽屉里)。
为了让她可以变个方法消遣,还给了她一本故事书。
她说:“Revenez bientôt,ma bonne amie,ma chère Mlle.Jeannette.”(2)我吻了吻她作为回答,便出发了。
(2)法语,早点回来,我的好朋友,我亲爱的简妮特小姐。
(简妮特是简的昵称。
)路很坚硬,空气平静,我的旅途是孤寂的。
我走得很快,直到我觉得暖和为止。
然后我慢慢地走着,享受和品味此时此景所赋予我的欢乐。
三点了,我从钟楼下经过时,教堂的钟响了。
这一时刻的美,就在于正在临近的朦胧,在于徐徐沉落、光彩渐淡的太阳。
我离桑菲尔德有一英里路,在一条小径中走着。
这条小径,夏天以野蔷薇著名,秋天以坚果和黑莓著名;即使现在,也还是有一些珊瑚珍宝般的蔷薇果和山楂。
但是,这儿在冬天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是完全的寂静和无叶的安宁。
哪怕吹起一丝微风,这儿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没有一棵冬青、没有一株常青树可以沙沙作响,光秃秃的山楂树和榛树丛静得就像铺在小路中间的碎白石一样。
小路两边,极目望去,只有田地,现在也没有牛在吃草;几只褐色的小鸟,偶尔在树篱中扑动一下,看上去仿佛是一些落下的单片枯叶。
这条小径顺着山势往上一直通到干草村。
我已经走了一半路,便在通到田野去的阶梯上坐下。
我把斗篷裹紧,把双手藏在皮手筒里,我并不觉得冷,虽然天气冷得彻骨;这可以由小路上结的一层冰来证明。
现在已经又结了冰的一条山涧,在几天前迅速解冻的时候水漫到这儿来了。
从我坐着的地方,我可以俯瞰桑菲尔德。
这所有雉堞的灰色住宅是下面山谷里的主要景物;它的树林和黑魆魆的鸦巢突出在西边。
我在这儿一直逗留到太阳沉入树丛,红彤彤、明晃晃地在树丛后面沉落。
于是我转向东方。
在我上面,初升的月亮挂在山顶上空,虽然跟云朵一样苍白,但是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明亮。
它俯视着干草村。
干草村半掩在树丛间,寥寥无几的烟囱里吐出一缕缕青烟。
还有一英里路,可是在万籁俱寂中,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出微细的生活的嗡嗡声了。
我的耳朵还感觉到流水声,从哪个溪谷、哪个深渊传来,我却说不上来;可是,干草村那一头有很多小山,毫无疑问,肯定有不少山溪穿过它们的隘口。
黄昏的寂静同样还泄露出最近处溪流的淙淙声和最远处流水的潺潺声。
一种粗重的声音,遥远而清晰,打破了这委婉的汩汩声和低语般的喃喃声,一种确确实实的脚步声,一种刺耳的嘚嘚声,把轻柔的水波流动声盖住了,犹如在一张画中,大块的巉岩,或者大橡树的粗硕树干,用暗色画出来,在前景显得十分强烈,把青翠的山峦、明丽的天际和色彩互相渗透、混合而成的云朵组成的茫茫远景压倒了一样。
这响声是从小路上发出来的;一匹马正在过来;小径的弯弯曲曲还遮着它,可是它在渐渐走近。
我刚要离开阶梯,但是小径很窄,我就坐着不动,让它过去。
在那些日子里,我还年轻,脑子里有各种各样光明和黑暗的幻想,儿童故事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在它们重新出现的时候,正在成熟的青春给它们增添了童年不可能给予的活力和真实感。
马儿走近了,我等着它在暮色中出现。
这时候,我想起了白茜讲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英国北部的一个妖精,名叫“盖特拉希”,它变成马、骡子或者大狗的模样,出没在荒僻的路上,有时候袭击天黑了还在赶路的人,就像这匹马现在向我袭来一样。
它走得很近了,但是还看不见。
这时候,除了嘚嘚的马蹄声外,我还听到树篱下有匆匆前进的声音,一条大狗紧挨着榛树干溜了过来,它的黑白相间的毛色使它被树丛衬托得很明显。
它完全是白茜的盖特拉希的一个变形——一个狮子模样的动物,鬣毛很长,头很大。
然而,它却十分安静地打我身旁过去。
我原先还有点担心它会停下来,抬起奇怪的不像狗眼的眼睛盯住我的脸看,结果它并没有这样做。
接着,马儿来了。
那是匹高高的骏马,上面还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个人,一下子就把恐怖气氛打消了。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骑过盖特拉希,它总是孤零零的;而妖怪呢,在我看来,虽然可以借用不会讲话的野兽的尸体,却不大会想藏身于普通的人体。
这可不是盖特拉希,而不过是个抄近路去米尔考特的旅客罢了。
他过去了,我继续赶路;才走了几步,就回过头来:滑跤的声音、“见鬼,怎么办?”的惊呼、轰隆隆地倒下,这一切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人和马都倒在地上;原来他们在覆盖路面的那层薄冰上滑了一跤。
狗跳跳蹦蹦地跑回来,看见它的主人处在困境中,听到马儿在呻·吟,便狂吠起来,直到暮霭笼罩的群山发出了回声。
狗的个儿长得大,吠声也十分深沉。
它在趴在地上的人和马周围闻闻,然后跑到我面前;这就是它所能做的一切,——附近没有别的人可以求救。
我顺从了它,往下走到旅客跟前。
这时候,他正从马身上挣脱出来。
他使了那么大的劲,我想他不会伤得厉害。
不过我还是问了他这个问题:“你受伤了吗,先生?”我想他是在咒骂,但是不能肯定;然而,他却是在说一些客套话,这就使他没能马上回答我。
“我能帮什么忙吗?”我再问。
“你就站在一边吧,”他一边回答一边爬起来,先是跪着,然后站起来。
我照着他说的做了;这时候马开始喘息,跺脚,马蹄嘚嘚作响,狗也吠叫着,这把我有效地赶到了几码以外。
不过,在我看完这件事以前,我不会被完全赶走。
这件事最后还算幸运,马又站立起来,狗也被一声“下去,派洛特!”喝住,静了下来。
现在旅客正弯着腰,摸脚和腿,仿佛在试试它们是否健全;显然那儿有什么地方疼痛,因为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刚离开的阶梯那儿,坐了下来。
我一心要帮点儿忙,或者我想,至少是要管点儿闲事吧,因为这时候我又走近了他。
“要是你受了伤,需要帮忙的话,先生,我可以到桑菲尔德府或者到干草村去叫个人来。
”“谢谢你;我行。
我骨头没断,——只是扭伤了筋;”他又站了起来,试试他的脚,可是结果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哦!”还有一点儿日光残留着,月亮正在渐渐变亮,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
他身上披着皮领钢扣的骑马披风;细节看不清楚,但是我揣摩得出总的特征:中等身材,胸膛宽阔。
他的脸黑黑的,五官严厉,露出愁容;这时候他的眼睛和皱着的眉毛看上去好像愠怒和受了挫折。
他已经不算青年,但还没到中年,大概有三十五岁光景。
我对他不感到害怕,但有点儿羞怯。
要是他是个漂亮英俊的年轻绅士,我就不敢这样站着违拗他的意志问他问题,不等请求硬要帮忙。
我几乎从来没看见过一个漂亮的青年,一生中也从来没同那样的人说过话。
我对于美、文雅、殷勤、魅力,抱有一种理论上的崇敬;但是,如果我遇到这些在男人形体中具体化了的品质,我就会本能地知道:它们同我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一致的地方,我就会躲开它们,像人们躲开火、闪电或者任何其他亮而可怕的东西那样。
甚至于如果这个陌生人在我跟他说话的时候对我微笑或者脾气好一点,如果他欢快地用道谢来拒绝我提出的帮助,那我也就会赶我的路,而不感到有什么责任再问他一些问题了。
可是这个旅客的怒容和粗暴却使我感到毫不拘束。
他挥手叫我走开,我还是站在那里,而且问道:“天那么晚了,先生,不看到你能够骑上马,我是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荒凉的小路上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朝我看看,这以前他的眼睛几乎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过。
“我想你自己应该待在家里,”他说,“如果你在附近有个家的话。
你从哪儿来?”“就从下面来;只要有月光,在外面待晚了我一点也不怕。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很高兴为你跑到干草村去;真的,我是上那儿去寄信。
”“你就住在下面——你是说有雉堞的那所房子么?”他指着桑菲尔德府。
月亮把银白色的光洒在上面,使这所房子在树林的背景上变得显眼和苍白。
在和西边的天空对比之下,现在树林成了一片阴影。
“是的,先生。
”“那是谁的房子?”“罗切斯特先生的。
”“你认识罗切斯特先生么?”“不,我从来没看见过他。
”“这么说,他不住在这儿啰?”“不住在这儿。
”“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不能。
”“当然,你不是那儿的女仆。
你是——”他停了下来,眼睛打量着我的衣服。
跟往常一样,我的衣服是很朴素的:一件黑色梅里诺呢(3)斗篷,一顶黑獭皮帽;两样东西都还没有使女穿戴的一半那么漂亮。
他似乎难以断定我是什么人,我就帮他一下。
(3)用澳洲梅里诺绵羊所产的细密丝状羊毛制成的呢。
“我是家庭教师。
”“啊,家庭教师!”他重复一遍;“要不是忘了才见鬼呢!家庭教师!”我的衣服又受到他的仔细察看。
过了两分钟,他从阶梯上站起来,刚一动,脸上就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派你去找人帮忙,”他说,“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自己稍微帮助我一下。
”“行,先生。
”“你没有伞让我当手杖吗?”“没有。
”“设法抓住我的马缰绳,把马牵到我这儿来。
你不害怕吧?”要是一个人的话,我真会不敢去碰马,可是他吩咐我这样做,我也就乐意服从。
我把我的皮手筒放在阶梯上,走到高高的骏马跟前去;我试图抓住马缰绳,可是那是匹烈马,不让我走近它的头;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不过都是白费力气;在这同时,我还非常害怕它那正在践踏的前脚。
旅客等着看了一些时候,最后大笑起来。
“我看啊,”他说,“山永远也不会给带到穆罕默德那儿去,所以,你只能帮穆罕默德走到山那儿(4);我只好请求你到这儿来了。
”(4)传说穆罕默德向阿拉伯人传教时,他们要求他显示奇迹。
于是他命令萨法山来到他跟前,因为山没移动,他就说是真主仁慈,不让山到这里来把大家压死,并且说要亲自到山那边去感谢真主。
这常用来比喻不能按自己心意办事的人只好在不可避免的事实面前低头。
我走了过去。
“原谅我,”他继续说,“没办法,只好借助你了。
”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放在我肩上,有点分量地靠我支持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他的马跟前。
他一抓住缰绳,就立即把马制服了,于是跳上马鞍。
跳的时候可怕地皱着眉,因为这使他扭伤的地方疼痛起来。
“现在,”他把紧紧咬住的下嘴唇松开,说道,“把我的鞭子给我吧;它就在那边树篱下面。
”我找了一下,找到了。
我是猫“谢谢你;现在赶快去干草村寄信吧,尽可能早点回来。
”他的马被带马刺的鞋跟刺了一下,先是受了惊用后脚站起来,接着就奔腾而去,狗急急地跟在后面,三个都不见了,像荒野里的石楠让一阵狂风卷跑。
我拾起我的皮手筒,继续赶路。
对我来说,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也已经过去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件无足轻重、并不奇特、毫无趣味的事;然而,它标志着单调生活中有了一个小时的变化。
人家需要而且要求我帮助;我给了帮助。
我很高兴我做了件事,事情虽小,而且一下子就过去,但毕竟是件主动的事,而我对于完全被动的生活已经感到厌倦。
这张新的脸,仿佛是刚陈列在记忆的画廊里的一幅新的画;而且它和所有挂在那儿的其他的画都不同。
首先,因为它是男的;其次,因为它又黑又强壮又严肃。
我走进干草村,把信投到邮局的时候,这幅画还在我眼前;我从山上下来一路急急地走回家的时候,我还看见它。
我来到阶梯跟前,停了一会儿,向四下里看看、听听,心想小路上也许会再响起马蹄声,也许会再出现一个穿披风的骑马人和一条像盖特拉希的纽芬兰狗。
我在面前看到的只是树篱和剪去树梢的柳树,静止地、笔直地耸立着迎接月光。
听到的只是一英里路以外,桑菲尔德周围树丛间飘忽而过的阵阵微风。
我朝发出低声的方向望去,眼光掠过宅子的正面,注意到有一扇窗子里点了灯。
它提醒我时间不早了,于是我急急忙忙地继续赶路。
我不喜欢再走进桑菲尔德。
跨过它的门槛,就是回到停滞状态:穿过寂静的大厅,走上暗黑的楼梯,寻找我自己那孤寂的小房间,然后去会见文静的菲尔费克斯太太,跟她而且只跟她一起度过漫长的冬天的夜晚就是要把我的散步激起的微微的兴奋完全打消,要把千篇一律、过于静止的生活,把我已经不可能欣赏其安逸特权的那种生活,再一次像盲目的枷锁般束缚住我的才能。
要是我在不稳定的斗争生活的暴风雨中颠簸、在粗暴痛苦的经历中学会渴望我现在身在其中而满腹牢骚的平静,这时候会对我有多大好处啊!它的好处就像叫一个在“太舒适的安乐椅”里一动不动坐得厌倦的人起来作长时间散步一样。
在我这种情况下要想活动,就像在他的情况下要想活动一样自然。
我在大门口流连,我在草坪上流连,我在铺道上来回踱步。
玻璃门上的护窗板关着,我看不到里面;我的眼睛和心灵似乎都被吸引着离开那所阴暗的房屋,离开那到处是不见阳光的牢房(我认为是这样)的灰色洞穴,转向那展现在我面前的天空——一片没一丝云彩的蓝海;月亮正以庄严的步伐登上天空,它从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经过小山后面,抬头仰望着离开山顶,渴望来到深不可测、远不可量的午夜般漆黑的天顶;而尾随着它的熠熠繁星,我望着它们就心儿颤抖,热血沸腾。
一些小事就可以把我们召回大地;大厅里的钟响了,这就够了。
我从月亮和星星那儿转过头来,打开边门,走了进去。
大厅不黑,还没点灯,惟一的一盏高高挂起的青铜灯还没点上。
一片温暖的火光照耀着大厅和橡木楼梯的下面几级。
这红红的光是从大饭厅里照过来的。
大饭厅的双扇门开着,可以看到壁炉里熊熊的炉火,它照亮了大理石炉板和铜制火炉用具,又在最愉快的光辉中,显示出紫色的帷幔和上光的家具。
它还显示出壁炉架附近的一群人。
我刚看到这群人,刚注意到欢乐的混杂的嗓音——其中我似乎听得出有阿黛勒的声调——门就给关上了。
我匆匆地走到菲尔费克斯太太的房间里。
那儿也生了火,可是没有蜡烛,菲尔费克斯太太也不在。
我只看见一条像小路上碰到的盖特拉希那样的黑白相间的长毛狗。
它孤零零地直坐在地毯上,严肃地盯着火看。
它和盖特拉希那么相似,所以我就过去叫它:“派洛特,”这东西跳了起来,走到我跟前,闻闻我。
我抚摸它,它摇着大尾巴。
可是单独跟它在一起,它看起来很可怕,而且我也说不出来它是打哪儿来的。
我打了铃,因为我要蜡烛,我还要打听一下有关这个来访者的情况。
莉亚进来了。
“这是哪来的狗?”“它是跟主人来的。
”“跟谁?”“跟主人——罗切斯特先生——他刚来。
”“真的!菲尔费克斯太太跟他在一块儿吗?”“是的,还有阿黛勒小姐;他们在饭厅里。
约翰去请外科医生了:因为主人出了事故;他的马摔倒了,他扭伤了踝骨。
”“马是在干草小径摔倒的吗?”“是的,在下山的时候;马踩在冰上滑倒的。
”“啊!给我拿支蜡烛来,好吗,莉亚?”莉亚把蜡烛拿来了。
她走进来,后面跟着菲尔费克斯太太。
菲尔费克斯太太把这消息又重复了一遍,还补充说外科医生卡特先生来了,现在跟罗切斯特先生在一起。
接着她出去吩咐一下关于茶点的事,我上楼去脱去帽子和斗篷。
那天晚上,罗切斯特先生似乎是按照外科医生的吩咐,很早就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也起得不早。
他下楼来,只是为了办理事务;他的代理人和他的一些佃户来了,正等着跟他说话。
阿黛勒和我现在不得不撤出图书室;这里每天都要用来接待来访者。
楼上有一间房间里生了火,我把我们的书搬到那儿,把它布置成未来的教室。
我在上午就已经看出,桑菲尔德府已经变了样。
不再像教堂那么寂静,它每隔一两小时就响起叩门声和门铃声。
还常常有脚步声穿过大厅,楼下还有新的嗓音用不同声调讲话。
从外面世界来的一条小河流过这里。
它有了一个主人;拿我来说,我更喜欢它了。
这一天,阿黛勒不容易教;她没法专心。
她老是跑到门口去,伏在栏杆上看看是否看得见罗切斯特先生。
然后又想出一些借口要到楼下去,正如我敏锐地猜到的,是要到图书室去,我知道那儿不需要她。
后来我有点儿生气了,叫她安静地坐着,她却继续不断地谈论她的“ami,MonsieurEdouardFairfaxdeRochester”(1),她就是给了他这样的称号(以前我还没听到过他的教名),她还猜测他给她带来了什么礼物:因为上一天晚上,他似乎已经暗示过,等行李从米尔考特运来,其中有一个小盒子,她会对里面的东西感兴趣。
(1)法语,朋友,爱德华·菲尔费克斯·德·罗切斯特先生。
“Et cela doit signifier,”她说,“qu’ ily aura,là dedans un cadeau pour moi,et peut-être pour vous aussi,mademoiselle.Monsieur a parlé de vous:il m’a demandé le nom de ma gouvernante,et si elle n’était pas une petite personne,assez mince et un peu pâle.J’ai dit qu’oui:car c’est vrai,n’est-ce pas,mademoiselle?”(2)(2)法语,那就是说,里面有一件给我的礼物,也许还有给你的,小姐。
先生谈起过你,他问我我的家庭教师的名字,她是不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相当瘦而且面色有点儿苍白。
我说是的,因为这是,真的是不是,小姐?我和我的学生跟往常一样,在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客厅里吃饭。
这天下午,风很大,又下着雪,我们是在教室里度过的。
天黑的时候,我允许阿黛勒收起书和作业,跑下楼去;因为,下面比较安静了,也不再有人拉门铃,根据这个,我猜想罗切斯特先生现在有空了。
剩下我一个人,我走到窗口去,可是从那儿什么也看不见。
暮色和雪片一起使空气变得灰蒙蒙的,把草坪上的灌木都遮住了。
我放下帘子,回到炉边。
在明亮的余烬中,我正在画一幅风景画,有点儿像我记得以前看到过的一张莱茵河畔海德尔堡城堡的画,这时候菲尔费克斯太太走了进来。
她的到来打乱了我正在用火炭拼凑起来的镶嵌图,也驱散了在我孤独中涌上心头的不受欢迎的忧思。
“罗切斯特先生请你和你的学生今天晚上在休憩室里和他一起用茶点,”她说,“他整天很忙,没有能早点见你。
”“他几点钟用茶点?”我问。
伊利亚特“哦,六点钟。
他在乡下早起早睡。
你最好现在换件外衣;我陪你去,帮你扣好衣服。
把蜡烛拿着。
”“得换外衣吗?”“是的,最好换一换。
罗切斯特先生在这儿的时候,我晚上总要换上好衣服。
”这个附加的礼节显得有点儿庄严。
然而,我还是回我的屋子,在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帮助下,把黑呢衣服换成黑绸衣服。
除了一件浅灰的,这一件是我唯一的一件最好的衣服了。
按照我在劳渥德对于服饰的看法,除非是在头等重大的场合,否则穿那件浅灰色衣服是太讲究了。
“你要别一个胸针,”菲尔费克斯太太说。
我只有一件单粒小珍珠的饰物,是谭波尔小姐作为临别纪念品送给我的。
我把它别好,我们就下楼。
我一向不习惯于见生人,这样一本正经地被召到罗切斯特先生面前,简直是受罪。
我让菲尔费克斯太太先走进饭厅,我待在她的影子里穿过那间屋子;走过现在帷幔已经放下的拱门,进入雅致幽静的套间。
桌子上放着两支点燃的蜡烛,壁炉架上也有两支。
派洛特躺在熊熊炉火的光和热中取暖,阿黛勒跪在它旁边。
罗切斯特先生半靠在卧榻上,一只脚用靠垫垫着,他正看着阿黛勒和狗;炉火照亮了他的脸。
两道粗粗的浓眉,方方的额头,乌黑的头发横梳着,使额头显得更方,我一看就知道是我碰到的那个旅客。
我认得出他那显得坚毅的鼻子,它与其说是因为美还不如说是因为性格而引人注目;认得出他那大大的鼻孔,我想那样的鼻孔是表示他容易发怒;认得出他那严厉的嘴、下巴和下颚——对,这三样都很严厉,没错。
他现在已经脱掉了披风,我觉得他的体形四四方方的和他的容貌很相称。
我想这就是体育术语中说的好身材吧——宽胸细腰,虽然不高也不优美。
菲尔费克斯太太和我进去,罗切斯特先生一定已经觉察到了,可是他似乎不想注意我们;因为我们走近他的时候,他头都没有抬起来过。
“先生,爱小姐来了,”菲尔费克斯太太以她那文静的方式说。
他点了点头,眼光还是没有离开狗和孩子。
“让爱小姐坐下吧,”他说。
那勉强的不自然的点头和不耐烦然而正式的语调中,似乎有点什么东西要进一步表示:“见鬼,爱小姐在不在这儿,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可不愿招呼她。
”我毫不拘束地坐了下来。
礼貌周到的招待也许会叫我手足无措:我没有办法在我这方面用相应的温文尔雅来还礼或答谢。
可是粗鲁的任性就使我没有任何义务;在举止反常下合乎礼仪地保持沉默,反而对我有利。
此外,这行动之古怪也是有趣的;我倒很想看看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他继续像一座雕像那样,也就是说,他既不说话,也不动弹。
菲尔费克斯太太似乎认为:总得有个什么人表示得和气些,于是她开始谈话。
她像平时一样体贴地,也像平时一样,有点儿庸俗地向他表示慰问,说他整天太忙,说他伤了筋很痛,心里一定感到烦恼,接着又称颂他在这两方面表现出来的耐心和毅力。
“太太,我想喝点儿茶,”是她得到的唯一的回答。
她匆匆赶去打铃。
茶盘端来的时候,她尽可能快地把茶杯、茶匙等摆好。
我和阿黛勒走到桌旁;可是主人并没有离开他的卧榻。
“你把罗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给他送过去好吗?”菲尔费克斯太太对我说;“阿黛勒也许会把茶泼出来。
”我按她说的做了。
他从我手里接过杯子。
阿黛勒认为可以利用这个时候来为我提出一个请求,她叫道:“N’ est-ce pas,monsieur,qu’ il y a un cadeau pour Mademoiselle Eyre,dans votre petit coffre?”(3)(3)法语,先生,你小箱子里不是有件礼物要送给爱小姐吗?“谁说起cadeaux(4)?”他粗暴地说,“你盼望过礼物吗,爱小姐?你喜欢礼物吗?”他用阴沉的、怯怒的、尖利的眼睛细细看着我。
(4)法语,礼物。
“我不大知道,先生;我对礼物没有经验;人家一般认为礼物是可爱的东西。
”“一般人认为?可是你认为怎么样?”“我得花点时间,先生,才能给你一个值得你接受的回答;礼物有各个方面,是不是?总该把各个方面都考虑到了,再对它的性质发表一个意见。
”“爱小姐,你不如阿黛勒坦率:她一看见我就嚷嚷着要一件‘cadeau’;你却转弯抹角。
”“因为我不像阿黛勒那样相信自己配得到礼物。
从熟人这个角度,她有权提出要求;从习惯这个角度,她也有权提出要求;因为她说你常常习惯于送礼物给她。
可是,如果非要我表明态度的话,我就不知该怎么办好了,因为我是陌生人,我又没有做过什么事来使我有权受到酬谢。
”“啊,别一退就退得过于谦虚了!我已经考过阿黛勒,我发现你在她身上下了很多功夫;她并不聪明,也没天才;但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她有了很大进步。
”“先生,你已经把我的‘cadeau’给我了;我感谢你。
称赞学生进步,是老师最渴望的报酬。
”“哼!”罗切斯特先生说,他默默地喝着茶。
“到壁炉跟前来,”主人说,这时候茶盘已经给端走了,菲尔费克斯太太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编结,阿黛勒正拉着我的手在房间里走一圈,让我看美丽的书,看蜗形脚桌子(5)和柜子上的装饰品。
听了他的话,我们服从了,仿佛有义务这样做似的。
阿黛勒要坐在我膝上,可是他吩咐她去跟派洛特玩。
(5)一种装在墙上或靠墙放的狭长的或半圆形的桌子。
“你住在我家有三个月了?”“是的,先生。
”“你是从——?”“从某某郡劳渥德学校来的。
”“啊!一个慈善机构。
——你在那儿待了多久?”“八年。
”“八年!你的生命力一定很强。
我想任何体质的人在那样的地方待一半时间就会累垮!怪不得你的样子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我原来就觉得奇怪,你哪儿来那么一张脸。
昨晚你在干草小径碰到我,我不知怎么的竟想起一些神话来了,我还有点想问:是不是你用妖术迷住了我的马。
我到现在还不能肯定。
你的父母是谁?”“已经没有父母了。
”“也从来没有父母吧,我想;你还记得他们吗?”“不记得。
”“我早知道你不记得。
那么,你坐在阶梯上是在等你的同伙吗?”“等谁,先生?”“等仙人呗!那样的月夜对他们正合适。
是不是我冲破了你们跳舞的圈子,你就把那该死的冰铺在小路上?”我摇摇头。
“仙人一百年以前就已经离开了英国,”我像他那样一本正经地说,“甚至不管在干草小径,还是在干草小径周围的田野里,你都找不到一点他们的痕迹。
我想不管是夏天、是秋天、还是冬天,月亮都不会再照耀着他们的狂欢。
”菲尔费克斯太太放下手里的织物,抬起眉毛,似乎在纳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谈话。
“好吧,”罗切斯特先生再接着问,“要是你不承认有父母,那你总还有什么亲属吧,像叔叔、姨妈?”“没有;一个也没见过。
”“你的家呢?”“我没家。
”“那你的兄弟姊妹住在哪儿?”“我没兄弟姊妹。
”“谁推荐你上这儿来的?”“我登了广告,菲尔费克斯太太回答了我的广告。
”“是的,”这位善良的妇人说,她现在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了,“上帝引导我作了这个选择,我天天都在感谢。
爱小姐对我来说,是个非常可贵的伴侣,对阿黛勒来说,是个既和蔼又细心的老师。
”“你不必费神给她作什么品德鉴定,”罗切斯特先生回答,“颂词是不会使我有偏见的;我要自己作判断。
她一开始就叫我的马摔跤。
”“是吗?”菲尔费克斯太太说。
“我这次扭伤了筋,还得谢谢她呢。
”寡妇似乎给弄得莫名其妙了。
“爱小姐,你在城里住过吗?”“没有,先生。
”“参加过很多社交活动吗?”“没有,只跟劳渥德的学生和教师接触;现在跟住在桑菲尔德的人接触。
”“看过很多书吗?”“只是有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为数既不多,又不是什么高深的学术著作。
”“你过的是修女生活;毫无疑问,你在宗教仪式方面,受过严格训练;据我所知,是布洛克尔赫斯特主持劳渥德,他是个牧师,是不是?”“是的,先生。
”“你们这些姑娘也许都崇拜他吧,就像整个修道院的修女都崇拜她们的院长那样。
”“哦,不。
”“你真冷淡!不!什么!一个见习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师!听起来真是亵渎神圣。
”“我不喜欢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有这样感情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他是个严酷的人;既自负,又爱管闲事:他剪掉我们的头发;为了省钱,给我们买坏针坏线,我们简直没法用来缝东西。
”“这样省钱很不合算,”菲尔费克斯太太说,这时候,她又抓得住谈话中心了。
“这就是他使人生气的主要原因吗?”罗切斯特先生问。
“在任命委员会以前,他在一个人管伙食部门的时候,让我们挨饿。
他每星期一次给我们作长篇演讲,还要我们在晚上读他自己编的书,弄得我们厌烦透了。
书里写的尽是些暴死啊、审判啊,吓得我们不敢睡觉。
”“你进劳渥德的时候几岁?”“十岁光景。
”“你在那儿待了八年,那么,现在是十八岁?”我承认了。
“你看,算术是管用的;不借助算术,我就几乎没法猜出你的年龄。
像你那样五官和神情不一致的人,这是很难判断的。
你在劳渥德学了些什么?你会弹钢琴吗?”“会一点儿。
”“当然,都是这样回答的。
到图书室去——我意思是说,要是你高兴的话。
——请原谅我的命令口气;我习惯于说‘这样做’,别人就这样做了。
我不能为了一个新来的人就改变我的老习惯。
——那么,到图书室去吧;带支蜡烛去;让门开着;在钢琴跟前坐下,弹一支曲子。
”我服从他的命令,去了。
“够了!”几分钟以后,他叫道。
“我知道了,你真是会一点儿,像其他任何一个英国女学生一样,也许比有一些女学生还好一点,可是弹得并不好。
”我盖上钢琴,回来了。
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
“阿黛勒今天早上给我看了几张速写,她说是你画的。
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完全都是你画的,也许有个老师帮你画的吧?”“没有,的确没有!”我插进去说。
“啊!这伤了自尊心了。
好吧,把你的画夹给我拿来,要是你能保证里面的画都不是抄袭的话;可是,吃不准就别保证,我认得出拼凑起来的东西。
”“那么我就不说话,让你自己判断,先生。
”我从图书室里把画夹取来。
“走到桌子跟前来,”他说;我把桌子推到他卧榻那里。
阿黛勒和菲尔费克斯太太走过来看画。
“别挤在一块儿,”罗切斯特先生说,“等我看完了,把画从我手里拿过去;别把你们的脸凑近我的脸。
”每一张速写和油画,他都仔仔细细地看了。
有三张他放在一边,其余的他看过就推开。
“把它们拿到那另外一张桌子上去,菲尔费克斯太太,”他说,“和阿黛勒一起看;——你,”他朝我看看,“再坐到你的位子上去,回答我的问题。
我看得出这些画都出于一个人的手,那只手是你的吗?”“是的。
”“你什么时候找出时间来画的?这很费时间,还要构思。
”“是我在劳渥德的最后两个假期中画的。
那时候我没别的事。
”“你的摹本是从哪儿弄来的?”“从我自己的脑袋里。
”“就是我现在看见在你肩上的那个脑袋吗?”“是的,先生。
”“里面还有其他类似的东西吗?”“我想也许有,我希望——还有更好的。
”他把画铺在他面前,一张张再看看。
十日谈趁他这样忙着的时候,读者啊,我要告诉你这是些什么画:首先,我得先声明一下,这些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
题材倒的的确确是在我脑海里生动地浮现出来的。
在我用心灵的眼睛看见它们的时候,在我试图把它们表现出来以前,它们是引人注目的;可是,我的手却不支持我的想象,每一次画出来的,都只不过是我设想的东西的一个黯淡无光的写照。
这几张都是水彩画。
第一张画的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空,乌云低低地翻滚着,远处一片黑暗,前景也是这样,或者不如说最前面的巨浪也是这样,因为没有陆地(6)。
一线亮光把半沉的桅杆衬托出来。
桅杆上栖息着一只鸬鹚,又大又黑,羽翼上溅着点点浪花。
它嘴里衔着一只镶宝石的金镯。
这我尽可能用我调色板上最鲜明的颜色来画,而且尽我画笔可能画得闪烁而清楚。
碧波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具淹死的尸体正在鸟儿和桅杆下面往下沉。
一条美丽的胳臂是惟一看得清楚的肢体,金镯就是从那儿给水冲走或给鸟儿啄下来的。
(6)英语中的“前景”是foreground。
fore是“前面”的意思,ground是“地面”,所以简说“或者不如说最前面的巨浪也是这样,因为没有陆地”。
第二张画,前景只是一座朦胧的山峰,草和叶子倾斜着,仿佛被微风吹动似的。
后面和上面都是辽阔的天空,像在黄昏时那样,是深蓝色的。
一个女人的上半身朝天空升起,那是我用调得尽可能幽暗而柔和的色彩画的。
暗淡的额头上像王冠似地戴着一颗星,下面的面容似乎是从迷雾中看到的;眼睛黯然而狂野地闪着光,头发像阴影,正飘动着,犹如被风暴和雷击撕下的无光的云朵。
脖子上有一块月光似的淡淡的反光;朵朵薄云也有同样的淡淡的光泽,金星的幻影正是从云端里站起身并且低着头的。
第三张画,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高耸在北极冬日的天空。
一束北极光沿着地平线密集地竖起朦胧的长矛。
把这些远远抛在后面的是,在前景升起的一个头——一个巨大的头,朝冰山低着,靠在冰山上面。
两只瘦瘦的手结合在一起支着额头,把脸下半部前面的黑面纱拉了起来。
额头没有血色,白得像骨头一样。
只看得见一只凹陷的一动不动的眼睛,除了绝望的呆滞外,毫无其他表情。
在两鬓上面,缠绕着的黑布头巾的褶裥间,有一圈云雾般模糊的白色火焰在闪闪发光,上面还镶嵌着一个个更为鲜艳的火花。
这个淡淡的新月是“王冠的写照”;戴王冠的是“无形的形体”。
“你画这些画的时候快·活吗?”罗切斯特先生随即问道。
“我全神贯注,先生;是的,我快·活。
总之,画这些画就是享受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乐趣。
”“那倒是讲得不太过分。
据你自己说,你的乐趣是很少的;可是,你在调和和安排这些奇怪的色彩的时候,也许正处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之中吧。
你每天坐下来画画的时间长吗?”“我没有别的事可做,因为那时候是假期,我就坐着从早上画到中午,又从中午画到晚上,仲夏白天很长,对我要埋头工作的心情是有利的。
”“你对于你这样热情苦干的结果感到满意吧?”“远远不感到满意。
我想的跟我画出来的大不相同,我感到苦恼。
每次我都想象出一些我完全没有力量实现的东西。
”“不完全是这样,你已经画出了你思想的影子;不过,也许只到这个地步罢了。
你掌握的艺术家的技巧和知识还不够,没法把它充分表现出来。
然而,就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算是罕见的了。
至于思想,却有股妖气。
金星的那副眼睛,你准是在梦里看到过。
你怎么可能把它们画得那么清澈而一点也不明亮?是因为额头上的那颗星使它们黯然失色了吧。
它们那么庄严深邃是什么意思?谁教你画风的?那个天空里、这个小山峰上都刮着大风。
你是在哪儿看到拉特莫斯山(7)的?那就是拉特莫斯山。
哪,——把画拿走!”(7)拉特莫斯,小亚细亚爱琴海附近的山名。
我刚把画夹的带子系好,他就看看表,突然说:“九点了,爱小姐,你让阿黛勒坐这么久,究竟是干什么?带她去睡觉。
”阿黛勒在离开屋子之前,走过去吻吻他。
他忍受了这种亲热,看上去不见得比派洛特更欣赏它,而且还不如派洛特。
“祝你们晚安,”他说,手朝门那边一挥,表示他对我们感到厌烦,要把我们打发走。
菲尔费克斯太太叠起她的织物;我拿了我的画夹,我们对他行了屈膝礼。
他冷冷地点一下头算是回礼。
于是我们退了出来。
“你以前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怎么特别,菲尔费克斯太太,”我安排阿黛勒上了床,来到菲尔费克斯太太房里的时候说。
“哦,他特别吗?”“我想是的。
他很容易变,而且很生硬。
”“对;毫无疑问,对陌生人来说,他看上去也许是这样,可是,对于他的态度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我从来不想到它;再说,即使他脾气特别,也应该原谅他。
”“为什么?”“一部分因为这是他的天性——我们任何人对于天性都是没有办法的;一部分因为,他肯定有痛苦的心事在折磨他,使他的情绪不稳定。
”“什么心事?”“首先是家庭纠纷。
”“可是他没家庭啊。
”“现在是没有,可是他以前有过——或者,至少有亲戚。
他哥哥不多几年以前去世了。
”“他哥哥?”“是啊。
现在的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个产业还不很久;大概只有九年光景。
”“九年不算短了。
他真是那么爱他哥哥,一直到现在都还为失去哥哥而悲痛么?”“啊,不——也许不。
我相信他们之间有些什么误会。
罗兰·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不很公平;也许还使他父亲对他抱有成见。
这位老绅士爱钱,一心要使他家的产业保持完整。
他不喜欢因为分家把产业缩小,然而,又一心要让爱德华先生也有钱,来维持他家的威望;在爱德华先生成年以后不久,就采取了不很公平的步骤,惹出许多麻烦来。
为了使爱德华先生发财,老罗切斯特先生和罗兰先生联合起来,使他落到了一个他认为是痛苦的处境。
这种处境究竟是什么性质,我始终不清楚,但是,在这种处境里他非受不可的痛苦却是他的精神所忍受不了的。
他是不大肯原谅人的;他和他的家庭决裂了,这许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
我想,自从他哥哥没留下遗嘱就去世、让他成了这产业的主人以后,他从没在桑菲尔德连续住满过两个星期;再说,的确也难怪他要躲开这所老宅子。
”“他干吗要躲开它?”“也许他觉得它阴暗吧。
”这回答是含糊其辞的推托——我想要更清楚的回答。
可是,对于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原因和性质,菲尔费克斯太太不是不可能、就是不愿意把情况给我说得更清楚一些。
她断言,这些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个谜,她所知道的大部分是出于猜测。
事实上,她显然是希望我放下这个话题,因此我也就不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