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扎根深处,自成美丽风景■解放军报记者 彭冰洁 卫雨檬买一张Z6801次火车票,21时18分从格尔木出发,长长的车厢里塞满了天南海北的口音,列车员经过时都报出同一个目的地——拉萨。
如果你倾耳细听,会注意到一些特别的人,他们手持到“安多”的车票,却说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名字——沱沱河。
位于青海省格尔木市南域唐古拉山镇的沱沱河,联系着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长江源”。
1999年6月5日“世界环境日”,“长江源”环保纪念碑在沱沱河畔“安家”,此后每年都有游客络绎不绝慕名而来。
巨大的五彩经幡在风中猎猎飘扬。
纪念碑旁的营区里,驻扎着武警青海总队执勤官兵。
他们数十年如一日,驻守在长江源特大桥,行走在可可西里无人区,守护着绵延的青藏铁路。
此行,记者跟着巡逻中队走了一趟巡逻路。
午饭后,正是当地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
各拉丹东雪山在地平线上隐隐闪耀,路旁偶尔可见小片水泊,清楚倒映着高原的蓝天白云,像一块块破碎的镜面遗落在可可西里的荒原上。
沿途都是“有困难找武警”的巨大标牌——每隔15公里一块,方便游客电话求助。
去年冬天,大雪封山,400多辆车在青藏公路上被困三天三夜。
物资中断,官兵们将库存的食物和水提供给受困者,自己却忍饥挨饿。
半小时后,我们到了“西藏北大门”下。
不远处,就是唐古拉山口。
接下来,我们只能靠双脚走进无人区深处。
狂风贴着地表刮过,迅速带走体表的暖意。
在崎岖不平的戈壁滩上行走,记者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官兵们全副武装负重前行,却丝毫没有减慢速度。
有鸟儿从天空掠过,巨大的翅膀在地面投下一小块黑影。
“天上飞的是什么?”“是乌鸦。
”班长唐兵说,“常见的还有金雕、秃鹫和斑头雁。
”这里,是海拔最高的斑头雁繁殖地之一。
斑头雁飞越喜马拉雅山脉仅8小时。
这种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类,是中队官兵的重点保护对象。
每年,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会往返数千里,到五道梁交配,再去卓乃湖产羔。
纪录片《藏羚羊大迁徙》让世人看到了令人震撼的迁徙过程。
鲜为人知的是,这背后也有武警官兵在默默守护。
5月至6月,驻扎在沱沱河的武警官兵会全体出动,与保护站的志愿者们一起风餐露宿,帮助“高原精灵”完成生命大迁徙。
一条路,两辆车,每日往返300多公里。
对巡逻中队的官兵们来说,刮擦、扭伤是常态。
他们最大的烦恼是,一旦受伤,恢复期将十分漫长,凛冽寒风会将伤口越扯越大。
老兵唐兵说,他见到太多战友带着伤疤离开军营,如今自己的身体也拉响了警报。
“但我不后悔。
”唐兵说,“过去这些年,我们想尽办法让植物能够在这里存活,最后成功了。
现在想来,我的军旅生涯也像这些高原的植物一样,慢慢地扎下根来,发芽、开花、结果。
”从巡逻路回来,记者站上沱沱河守桥中队的哨楼。
随着一声汽笛响起,列车载着欢声笑语的人们,从窗外的长江源特大桥上通过,向着拉萨驶去。
列车惊起的飞鸟在高空盘旋,远去。
望着飞鸟消失的方向,记者不禁想起一句诗: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守护沱沱河的武警官兵们,身处令人神往的风景,却对风景有着独特的理解——“人生的风景有时只是一瞬,但只要沉下身子,一直扎根到站立的深处,就会发现到处都是风景。
”君住长江尾 我守长江头——走进武警青海总队“长江源头第一哨”■解放军报记者 彭冰洁 卫雨檬 通讯员 杨 浩 郭紫阳武警青海总队沱沱河巡逻中队官兵在可可西里无人区青藏铁路沿线执勤。
守卫一座桥来到“长江源”纪念碑,天南海北的游客一定不会忽略10米开外的一座小哨楼。
雪白的墙上写着七个鲜红的大字——“长江源头第一哨”。
站在哨楼上遥望,沱沱河水流繁密,辫状水系如花树般静卧河道。
一座座桥墩矗立在河道之中,托举着乌亮的铁轨,如长虹般飞跨宽阔的沱沱河河床。
列车呼啸而过。
这座全长1389.6米的铁道桥,便是被称为“长江源头第一桥”的长江源特大桥,架设在沟通西藏和内地的高原天路上。
2006年9月至今,沱沱河守桥中队官兵坚守在大桥两端,守护着脚下青藏铁路的平安畅通。
四级警士长师格强站在哨位上,背影与窗外的景象融为一体。
9月的沱沱河迅速完成了由夏向冬的过渡,萦绕不散的晨雾仿佛凝结了整个夜晚的寒意,迟迟不愿在与曙光的较量中败下阵来。
白露刚过,已然到了必须穿棉大衣取暖的地步。
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时间仿佛凝固了。
从青葱少年到已过而立,师格强将16年青春凝固进了身前这扇窗。
如今,守桥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过去的点点滴滴总是不经意浮现在脑海。
提到出现最多的一个画面,师格强的脸上止不住露出微笑:“是夏天,客车最多的时候,很多人站在车窗边向我挥手,火车司机也向我鸣笛。
”一个温室大棚,一座三层小白楼,这便是这个哨位上,守桥官兵生活的全部——洗漱和娱乐在温室,生活和站哨在小楼。
沿着逼仄陡峭的楼梯爬上三层,不锈钢窗框将楼外的世界切割成长长的一条——笔直的铁轨一路延伸到视线尽头,光秃秃的河滩上河水平静地流淌,两岸是无尽的荒原。
虽然刚来两年,刘有为已经习惯称这个小小的院子为“家”。
虽然这个“家”狭小又破旧,狂风一吹,黄沙沿着窗缝往屋里灌,“早上醒来,床上、地上全是沙,自己像躺在沙堆里”。
刘有为最喜欢看火车开过。
“看着它们开往不同的方向。
”他说,“从西藏开来的大多是客车,朝着自己回家的方向;开往西藏的有时是军列,想到自己也是军人,背挺得更直了……”2017年应征入伍时,刘有为第一反应就是去西藏,“那是祖国边防第一线,人一辈子就当一次兵,当然要去最艰苦的地方”。
中士陈辉也喜欢上哨,但他只爱盯着开往西藏的客车,因为那里有他向往的地方——拉萨。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高中时无意间看到的一句话,让他从此对拉萨魂牵梦萦。
当兵后,陈辉站在青藏铁路旁,无数次望着去往拉萨的火车,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去西藏,去拉萨!”第一次休假,他如愿站在了拉萨街头,走进布达拉宫、在城关区漫步、去八廓街喝甜茶……这趟旅程,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
回到沱沱河边,每次站到哨位上,陈辉都会想起大昭寺的日光,明亮温暖,好像能直直地照到人心上,日复一日的守桥生活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远远传来一声鸣笛,小白楼随着火车飞速驶近轻微震动起来。
无数个普通的日夜,这栋沱沱河边的哨楼与楼里的武警官兵,就这样与脚下的天路同频共“震”。
武警青海总队沱沱河守桥中队官兵在长江源特大桥哨位执勤。
凝望一道江第一次见到邓国庭,是在营区的阳光温室。
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从满园的绿色里迎面走来。
当我们坐下开始交谈,看着他腼腆的、仍带有几分少年气的笑容,记者不敢相信这已经是他来到部队的第5年。
关于当兵,关于窗外的“长江源”,邓国庭有一个漫长的故事。
2016年,19岁的邓国庭觉得世上不会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他被选进了特战队。
初中时,他就坚定了自己的梦想:沿着哥哥的步伐,成为一名特战队员。
刚刚成年,邓国庭就迫不及待地报名参军,成为一名武警。
经过一年苦练,他梦想成真。
然而,由于脚踝错位,他再也无法进行高强度训练。
在军械库当哨兵的日子里,他一边恪尽职守,一边积极进行康复治疗。
今年4月,他来到了沱沱河中队。
同样是上哨,以前守的是冷冰冰的军械,现在守的是冰冷冷的铁轨。
沱沱河巡逻中队指导员袁志顺,是当初将邓国庭选入特战队的人。
提到这段往事,他沉默良久,长叹了一口气:“特战不需要伤病员。
”邓国庭自己却心平气和,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
“有过失落、难受,但我从不后悔来当兵,更没想过离开,我要干满16年。
”他说。
2020年5月1日,邓国庭第一次站上“长江源特大桥”哨位。
“不惮曲折,经十一省市,浩浩汤汤……”眼前这道江,自各拉丹东雪山发源,从高原流向城市,由荒凉寂寞去往热闹繁华。
凝望着它,邓国庭的思绪也随之顺流而下,漂向江岸的故乡,也漂向江水的尽处。
“万里长江第一城。
”提起家乡宜宾,邓国庭神色里满满都是骄傲,“我家自来水管里流的都是长江水。
”从宜宾开始,这条“挟唐古拉之皓雪,通天驾莽昆仑之长风,金沙惊越横断……滔滔然六千三百公里”的大河,正式拥有了“长江”这个名字。
邓国庭从小在家门口洗澡、玩耍、捉鱼。
奔腾不息的江水陪伴他长大,直到18岁参军入伍。
来到沱沱河,除了哨楼,邓国庭最常去的地方是厨房。
他是爷爷奶奶看着长大的,为了给老人减轻压力,小小年纪就开始跟锅碗瓢盆打交道。
从帮忙煮鸡蛋、熬稀饭,到正式学着做饭,他积累了不少拿手好菜。
“我之前没想过会到炊事班,但现在觉得,至少自己另一方面的才能发挥了出来。
”短短4个月,邓国庭靠着自己精湛的厨艺获得官兵的一致好评。
从小在长江边上长大,他做鱼虾的手艺一绝,吃过的人都竖大拇指。
如今,站在长江源头,邓国庭守卫着已流淌了上千年的江河,内心惦念的不仅仅是故乡……上海,是奶奶一直放在嘴边念叨的地方。
小时候,他不知道上海是哪里,只知道那里有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邓国庭的父母一直在上海工作。
5岁那年,他终于来到这个让自己心心念念的地方。
时隔多年,记忆已然模糊,但他始终记得去外滩那天。
江轮如鲫,人流如织。
站在上海的江边,小小的邓国庭因长江入海口的繁荣而惊叹,那是他不曾见过的长江的另一面。
指导员胡明对邓国庭说:“我们都是一生与长江有缘的人。
”经历过1998年特大洪水后,胡明立志成为一名人民子弟兵。
他沿着家门前的涪水逆流而上,直到长江源头。
离开温情的故土和热闹的城市,选择荒凉的高原,他们从未后悔。
尽管远在千里之外,但故乡、家人和战位,被长江紧紧系在一起。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这句耳熟能详的诗词,在军人邓国庭的身上,展现着另一种深情。
行过一条路同样喝着长江水长大,新兵邓志颖对“母亲河”最深的记忆,是那场在葛洲坝枢纽防淤堤上举行的成人礼。
那一刻,不断奔涌的江河,激起邓志颖内心对未来的憧憬。
从葛洲坝中学毕业,邓志颖前往大连求学。
在那个拥有碧海蓝天的城市,他遇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做出了一个决定——入伍。
初秋,天高云淡。
大连的海边仍有众多游客嬉戏,而在海拔4700米的沱沱河,平均气温已接近0℃。
冷空气席卷这片荒芜的土地,所到之处没有半分绿意。
邓志颖在温室里忙碌,他要趁着冬季来临前再做一批植物标本。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全神贯注的眼睛上,闪闪发光。
“爱上做植物标本,是因为大学宿舍后面那一排漂亮的银杏树。
”大二入伍后,邓志颖本以为自己与制作标本无缘了。
来了沱沱河他才发现,这里简直是植物爱好者的天堂——高原的高寒环境,阻隔了世人探索的步伐,也孕育了许多独特的野生植物。
邓志颖所在的中队担负着青藏铁路沿线,从五道梁至开心岭路段的巡逻勤务,这片辽阔的土地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可可西里无人区。
在100多公里的路途中,除了执勤巡逻、道路维护、解决群众求助,官兵们还有许多其他工作:清理垃圾,救助野生动物,采集土壤、水样……他们和中国科学院合作,与长江源水生态环境保护站共建,为推动长江水源地生态环境的持续改善贡献自己的一份力。
中午,我们见到了官兵口中“特别厉害”的中队长杜明。
他从巡逻车上下来,飞快吃完午饭,又紧接着开始下午的巡逻。
杜明每年几乎有一半时间深入青藏高原腹地。
身材高大的他行走在巡逻路上,是整个队伍的“定海神针”。
巡逻官兵中,班长唐兵已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了11年。
他每日往返300多公里,熟知沿途每一处山川、沼泽、水泊和草场。
途中,他和战友们检查公路、铁路及防护栏状况,解决突发情况,排除安全隐患。
官兵们随车携带氧气和高原药品,为游客提供紧急救助,被视为青藏线上移动的“生命绿洲”。
这样的老兵还有许多,秦大传、赵选帼、孔祥阳……在前辈们的影响和带领下,一批批新兵接力走进可可西里,走进美丽与危险并存的无人区。
在这里,有世界飞得最高的鸟类之一——斑头雁,经常可见藏野驴、金雕、秃鹫等野生动物的身影。
在寂寥的无人区,生命的缤纷多彩,由这些官兵默默守护。
绿色是高原最珍贵的颜色。
难得的休息时光,官兵们喜欢在温室侍弄花草。
中科院的研究人员赠送给他们一套制作蜡叶标本的工具,大家十分爱惜,和制作完成的标本一起郑重地收在盒子里,放在温室最显眼的地方。
“这是我们前段时间挖到的。
”提到刚刚制作的标本,邓志颖兴奋得脸颊通红,拿在手里向大家展示,“它看起来像蒜,尝起来像葱,其实是一种生长在高原沙砾的植物,名叫镰叶韭。
”今年8月1日,在中科院老师手把手指导下,邓志颖完成了第一个高原植物标本。
“以前都没想到自己也能过建军节,而且第一次过节就收到了这么有意义的礼物。
”他说。
现在,邓志颖最大的心愿是考上军校。
当初并肩而行的伙伴已经率先实现了目标,他必须加快脚步。
等手中的标本做好,邓志颖准备寄往好友所在的城市,希望来自海拔4700米的问候能给彼此鼓励,在从军路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我要和大家一起做更多、更好的植物标本,把高原独特的美定格保存。
”邓志颖说。
伴随一声长长的火车鸣笛,记者踏上返程。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沱沱河离我们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天路旁默默守护着的官兵们,注定将永远定格在美丽的风景底片上。
(采访中得到张雅芳、赵宇超、陈国锋、褚朕、玉赵峰、龙金、邱贵勇等大力协助,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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