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未都,1955年3月22日出生于北京,祖籍山东荣成,收藏家、古董鉴赏家,央视《百家讲坛》主讲人,主讲系列节目《马未都说收藏》。
现为中国民主建国会会员,观复博物馆创办人及现任馆长。
门窗的美学意义先读唐诗人杜甫(712-770年)的一首七言绝句,此诗广德二年(764年)作于成都草堂:两个黄路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1门窗自魏晋起屡屡入诗,人们开始注重其美学意义。
魏晋时期,中国古代美学观走向自觉,风格一词就产生于此时。
有意识地追求生活中的美学意义,魏晋开创先河。
这一时期,主观上出现了美学生成发展的条件。
不满现实的文人隐士,具备悲剧玄妙的人文精神,强调“品”。
凡格调、风貌、行为、道德、思想、情感,无不笼罩在文人们的品评之下,辨明优劣;客观上席地坐转化为垂足坐,建筑内部空间的视觉布局改变,门窗的进化,使政途危殆的文人在居室园林中发现和寻求生命的乐趣和意义。
汉唐之间,国家虽纷乱无序,但思想活跃,人オ辈出。
王羲之(321-379年)、顾恺之(345-406年)、陶渊明(365-427年)、谢灵运(385-433年)、谢眺(464-499年)、刘勰(465一532年)以及千古留名的竹林七贤:阮籍(210-263年)、嵇康(224一263年)、向秀(227-272年)、刘伶(?)、阮咸(?)、王戎(234-305年)、山涛(205-283年),均为魏晋时期乃至中国美学史上的一流名家。
魏晋时期的美学形成意义深远,领域广泛,当时的文学,包括诗歌、书法、绘画、音乐、园林、建筑,都在优秀的文人隐士的人格理想中诞生,并对后世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这样繁荣的背景,落实到建筑之中,再落实到门窗之下,恐为今人难以想见。
但无可争议的是,闲逸的生活追求使魏人逐渐注重建筑的重要构件——门窗。
门窗自魏晋至隋唐,面积逐渐加大,内容逐渐丰富,至北宋刊行《营造法式》,花式繁多,功能齐全。
中国古代门窗在建筑中的地位是逐渐提高的,美学意义也是逐渐凸显的。
门窗的安排开始决定着建筑风格和造型。
更多的时候,装饰功能开始重于实用功能。
这是一个美学上的飞跃,审美的陪衬上升至审美的主体,中华文明的文脉性显露无遗。
2梁思成先生在《中国建筑史》一书中指出:中国建筑外部轮廓的特征之一——前面玲珑木质之屋身。
屋顶与台基间乃立面主要之中部,无论中国建筑物之外表若何魁伟,此段正面之表现仍为并立之木质楹柱与玲珑之窗户相间而成,鲜用墙壁。
左右两面如为山墙,则又少有开窗辟门者。
厚墙开辟窗洞之法,除箭楼仓廒等特殊建筑外,不常见于殿堂,与垒石之建筑状貌大异。
梁思成先生所指特征为明清两代古建筑的特征,再早的建筑往往正面有墙,少则是槛墙,多则仅两窗嵌于墙面,形成窗洞。
尤其北宋以前的建筑,大都是这样。
把建筑正面的砖墙除去,代之以正面隔扇门,是明清建筑的惯例。
这时的建筑,体现了中国筑墙不承重的特点,可以随心所欲地展示木质材料带来的视觉美感。
无髹漆与否,木质的隔扇门作为建筑正面的装饰都显出质感的统一;排列的隔扇同时又呈现一种韵律。
在立柱之间,尤其图案化的隔扇格心,变幻多端,强调视觉感受。
在建筑正面全部设置成排的隔扇门,还有一个不易被常人觉察的优点,即把建筑外的空间引入建筑内的空间,扩大觉效果,提高视觉享受。
明清建筑,无论官式还是民居,一般都是四合式的,自己相对有一封闭的空间。
一旦需要,打开成排的隔扇门,即刻外部空间与内部空间连成一体,毫无界限之感。
在这一点上,中国古代建筑以小博大,优于西方古代建筑。
西方建筑的门窗功能分工明确,而且固定,无法完成上述行为。
中国古代建筑在门窗领城的一大发明就是出现了隔扇,它既是门又是窗,二者功能合一又毫不造作。
尤其古建筑的正面,玲珑剔透的隔扇可随心所欲设计,简繁俗雅,全凭主人兴趣。
这就为古人提供了各种审美的直接机会,使门窗的多种风格流行起来。
门窗开朗敞亮,尽收景观风物。
景框之美,沿袭魏晋以来士大夫的追求。
气息流通,景观互借,构成中国古建筑内外交融,使审美过程完全控制在设计者的意图之中。
建筑的室内,强调情绪氛围,建筑的外观,把握整体尊严;通透不隔的门窗,成为古代建筑精神展示中最重要的手段。
3中华民族是尊南的民族。
以面向南为尊位,王之位南向。
“圣人面南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易·说卦》)由于中国地处北半球,又由于北方寒冷恶劣的气候对早期人类生存带来许多不利因素,中华民族自古尊崇南方。
汉代把二十八宿平均分作四组,称之四灵,他们是:东方之神——青龙、南方之神——朱雀、西方之神——白虎,北方之神——玄武。
太阳由南普照,朱雀以其鲜红热烈的颜色把握南方。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以青红白黑四色代表,东方属木,南方属火,西方属金,北方属水。
汉人认为四灵为吉祥之保护神,《礼·由礼上》载:“行,前朱鸟(雀)而后玄式,左青龙而右白虎。
”这说明了古人极清晰的方向感,南方为上。
古代发明了指南车,最早用于战争,无论轮子转向哪边,车上的木头人的手永远指向南方。
指北针是西方人的概念,而古代中国把它称之为司南。
另外,古代的中国地图与现在的地图方位正好相反,上方为南,因为上方是最重要的方位。
这些都是中国古人的尊南习俗与情结。
影响到建筑,凡古代正规建筑的总体方向都是坐北朝南的。
这在符合科学道理的同时,也符合中国人尊南的习俗。
朝南设置的门窗,除实用外,若从室内观望窗棂,逆光使其一日多变,美不胜收。
光与影在文人和工匠设计的门窗格心大显身手,不同的条件将原本不变的门窗演变得变幻多端。
早晨的朝阳,因为倾斜照射,把窗棂的厚度夸张,阴影拉长,使室内透光减少,幽暗产生了静谧之美;正午的阳光,与窗棂呈直角照射,完全勾勒出窗棂图案造型,使透光率达到峰值,这时的门窗图案没有了朦胧,透露出朴实之美。
4古人在设计房室时有“光厅暗房”之说。
意思是厅堂要豁亮,卧房书房等要幽暗一些。
厅堂的重要性除去待客,更多的是生活礼仪。
封建社会的伦理观,是将生活内容与道德结合,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仁、义、礼、智,信,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的道德规范,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约束。
这种约束落实到建筑内部,则变成了固定的模式。
厅堂内三面可拆的隔扇,上面所装饰的文化内容,一方面显示主人的财富,另一方面展示主人的审美。
贵族的审美。
中国两千年封建社会的贵族大都来自于宫廷,他们的审美深受帝王思想影响,惟我独尊,龙纹盛行,代表天子万年。
这部分审美注重地位、注重等级,以显示皇权的尊严。
文人的审美。
科举制的诞生,使文人在中国封建社会制度中地位崇高。
正因为如此,中国封建社会数次与商品经济发展失之交臂。
文人看不起商业,以其清高的心态把生活中的雅俗划分开来,泾渭分明。
文人的审美主张个人感受,强调个性而从不同流合污。
商人的审美。
这是最世俗也最广泛的审美阶层。
他们把日常生活的审美完全变成追求感官的愉悦,而这种感官愉悦又极为立体,由视觉传导大脑之中,把忠孝仁义、荣华富贵等理念具体化,借古喻今、借景生情。
单纯的商人审美推动社会前进的力量最大,故存世作品也最多。
工匠的审美。
这一阶层的审美完全依赖上述几种审美,自己本无自主权。
但从大量作品中又发现,工匠对美的理解在于自身的修养。
古代工匠中在世代沿袭的手艺中,在耳濡目染的环境中,或多或少地对艺术构成有所感悟,悟性高低会直接反映手艺之中。
工匠的审美在迎合中发挥,极尽所能。
5古人对居室中的门窗设置要求很严格,形制、内容、颜色、位置,都非常重要,文震亨在《长物志》卷一室庐篇对门窗均有极具体的要求:“门,用木为格,以湘妃竹横斜钉之,或四或二,不可用六。
两傍用板为春帖,必随意取唐联佳者刻于上……窗,用木为粗格,中设细条三眼,眼方二寸,不可过大。
窗下填板尺许,佛楼禅室,间用菱花及象眼者。
窗忌用六,或二或三或四,随宜用之。
室高,上可用横窗一扇,下用低槛承之。
俱钉明瓦,或以纸糊,不可用绛素纱及梅花簟。
”他在这一卷末总结道:“总之,随方制像,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
”文震亨以一个文人雅士的眼光要求居室的陈设风格,朴素成为他个人审美的基调。
仅以此门窗上的透光媒介为例,只允许在明瓦与纸之间选择,而纱与竹席(簟)因花巧太俗。
明瓦是一种半透明的牡蛎片,人工磨制两成,明清江南门窗时用。
文人的审美心态大都崇尚简约,痛忌繁缛;而商人常常与之相反,喜爱华丽,对抗朴素。
明清两代的门窗简约与繁缛共生,华丽与朴素并存。
社会的多样需求,是门窗风格迥异的基础。
这一点也与明式家具相同,明式家具的极端有通体光素不琢一刀者,亦有通体满饰雕花不留空地者,在美学意义上,两者并无高下之分。
6清康熙十年(1671年),李渔的《闲情偶寄》首次印行。
李渔(1610-1680年),字笠鸿,后字笠翁,浙江兰溪人。
他一生都在江浙度过,学识渊博,是中国文化史上不可多得的奇才。
他精通戏剧小说,一生勤奋。
《闲情偶寄》是其一部综合性理论著作,在中国美学著作占有一席之地。
此书分八部,在《居室部》中,他认为“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
”李渔说:“窗棂以明透为先,栏杆以玲珑为主。
然此皆属第二义;具首重者,只在一字之坚,坚而后论工拙。
”李渔所言的这一实用的美学原则,正是明清门窗所遵循的原则。
无论攒斗、攒插、插接、雕镂,工匠们都把坚固放在首位,如门窗不坚,又何谈美?李渔批评说:“常有穷工极巧以求尽善,乃不逾时而失头堕趾。
”这种辨证关系,被文人明确,成为工匠施工准则。
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明清门窗遗存的精神内核。
在这一精神内核下,追求门窗的和谐、精致、美观,成为历代文人雅士、能工巧匠的自觉行为。
他们把这种行为演变为生活的乐趣,同时在向世人展示着生活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