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永君：记忆葡萄架

11993年7月，我们全家进了城。
说全家有些笼统。
其实是妻子带两个女儿进城上学，我仍在百里之外的乡下中学教书，只有礼拜天和节假日回城里的家中走走，来去匆匆，像串亲戚一样。
我家住绥德城西葡萄粱背面山下，第一斋县煤矿家属院右边第二孔窑洞，月租15元。
两个女儿在附近的县第四小学上学，妻子是煤矿职工，为陪读请了长假。
这以后，在县城大街上，经常遇见熟人或朋友，都问我：你也调进城了？买下单元楼了？我报以苦笑，并声明：我没调进城，我只是从乡下不小心飞进城里的一只鸟，或者说是一个流浪汉，一个游子。
2大理河，一条从绥德城西穿城而过的河流。
河左边是浑厚连绵的大山，背北朝南，山势向阳。
山下是307国道，从西向南依次为张家砭镇政府、绥德中学、薛家畔村和县医院。
河右边是葡萄梁，山势低缓，西南走向。
左面为制药厂及家属院，右面是县第四小学和烈士陵园。
葡萄梁山上阳面与背面都住满人家。
阳面为“老住户”，背面是“新移民”。
窑洞平房依山而建，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热热闹闹。
远远望去，这里居民像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栖息的一窝窝鸟雀。
人们终日上山下山，奔波忙碌，人烟吵闹，喧嚣繁杂，一派城乡结合部的小城生活气息，弥漫在葡萄梁山上。
我开始关注起葡萄梁的日出日落，天晴天阴，世态炎凉，生活习俗。
更关注名州古城的发展动向。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县上官员高瞻远瞩，看中葡萄梁这方宝地，遂大兴土木，开发利用。
一时间，不少显赫单位，达官要人纷至沓来，占尽山间风光。
二十多年过去，如今，城郊无定河沿岸开发又紧锣密鼓，葡萄梁像一位风韵退去的半老徐娘，黯然失色。
倒是榆林市南六县百姓，仰慕绥德崇文重教氛围，全市领先的教育质量，纷纷前来山上赁窑供书，这里毗邻中小学校，又在城郊，房租便宜。
于是，各县“新移民”你来我去，方言口语各异，目的相同：砸锅卖铁，不供出个“状元”誓不甘心。
只是，名为葡萄梁，别说没葡萄，就连普通树木也不多见，我至今不明白为何叫这么个名字。
要上葡萄梁，必过军民桥。
此桥为山上驻军和县政府共同修建的石拱桥。
桥北连着307国道通往城区，桥头一家享有盛名的“马存风味羊杂碎”，四季食客如云。
桥西通向葡萄梁山上，菜市场、小卖铺、理发店、浴池等见缝插针在马路两边排列开来，服务山上居民。
我与家人经常路过军民桥，桥头“马存风味羊杂碎”香味飘来，诱惑着人们的胃口。
我对两个女儿说，只要你们学习成绩优秀，奖励油旋羊杂碎。
俩姊妹果然争气，经常捧着奖状回来。
我也决不食言，买回油旋羊杂碎，一家人围坐餐桌，尽享美食，其情融融，其乐陶陶。
3煤矿家属院坐南朝北，一排20多孔窑洞住满矿工家属子女。
窑洞之间没有高墙大门阻隔，门挨门户连户，一样的窑洞一样的窗户，走错家门是常有的事。
谁家来了客人，谁家夫妻吵架，谁家吃啥好饭，都瞒不过全院人的耳目，张家长李家短都知根知底。
好在女人们从不惹事生非，遇事相互礼让。
我家在这里住了5年，也没听说谁家和谁家过不去。
家属院是个阴背地方，满年窑洞不见阳光，夏天自然凉快，冬天受的寒冷也就更多了。
院子下面是一条马路，马路对面为一幢四层小楼，刚好堵住视线。
再看大理河对面的薛家畔村，常年阳光灿烂，舒心无比。
307国道穿村而过，车辆如流，一派欣欣向荣，和煤矿家属院一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就想，以后有钱了，在附近那个阳湾湾买两孔窑洞居住，好好享受一下宽敞明亮与惬意温暖。
大理河对面薛家畔戏台上经常放电影。
两个女儿晚上作业做完后，就蹲在家属院硷畔上隔河看电影。
只见银幕图像晃动，模糊一片。
音响倒是响亮，枪炮声、打斗声、哭笑声，声声刺耳。
姊妹俩实在看不出个名堂，就偷偷溜到隔壁老刘家看电视，被妻子发现，少不了一顿训斥。
清晨，山上驻军营房传来嘹亮的军号声，开启一天的生活。
紧接着，家属院下面马路上响起部队出操喊口号的声音。
这时，葡萄梁山上立刻沸腾了：中小学生呼朋结伴去学校，家长们开出租的、卖水果的、钉鞋的、蹬三轮的匆匆出门下山，去军民桥头或城里开张生意，操劳光景。
二斋窑洞住一户小两口，男的爱唱歌，早晚抽空在家“咿咿呀呀”地吊嗓子。
不经意间，一嗓子信天游飘来，高亢悠扬，让人顿时感到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后来，我在县剧院看到他登台高歌，果然是个人才。
那时候，乡下中学给每个教师划分一条梯田地种副食。
我那条梯田利用课余时间翻地入种，一到秋季就有了收获。
周末进城，蛇皮袋装满洋芋、豆角、南瓜、玉米棒。
绥德汽车站下车，马上就有几个蹬三轮的围过来，两块钱连人带东西抢着往葡萄梁家里送。
后来，街上有了公交车（俗称“招手停”），票价五毛钱。
但我还是一直雇三轮。
坐公交到军民桥站牌就得下车，离家还有好长一段路，带的副食死沉死沉，我又没有虎背熊腰。
所以还是坐三轮方便实惠。
41995年，我家终于买回一台14寸黄河牌彩电，两个女儿欣喜若狂。
一年后，又买了沙发、大衣柜、双卡收录机，买的第一盘磁带的主打曲目是正在流行的电视剧《渴望》主题歌《好人一生平安》……有了这两件高档电器，家中一下子现代化了。
只是，电视收视信号太差，屏幕上不是雪花飘飘，就是麻点重重。
我只好爬上硷畔公厕顶上去转动天线杆。
公厕墙下三米高就是马路，每爬上一次都小心谨慎，不可大意。
特别是每年看春晚，天降大雪，寒风凛冽，我艰难地爬到厕所顶转好天线，调好频道，偏偏正看中银屏上雪花来了，实在扫兴。
回家三件事： 担水、捣碳、劈柴禾。
水井在家属院西边三百米处制药厂下面的大理河畔，轱辘沉，水井深，打一桶水要使出全身力气。
挑水人又多，经常排队。
特别是冬季，井台边的冰又厚又滑，需格外小心。
有的女人打水时只顾拉活，水桶掉井里是常有的事，急得站在井台上哭鼻子。
夏天，没有洗衣机，我经常和妻及两孩子提了床单、被罩和衣服到大理河去洗。
那时的大理河，清澈见底，小蝌蚪小青蛙畅快地游来游去。
洗衣服的女人们叽叽喳喳拉话，孩子们在河水里打打闹闹。
再望头顶蓝天白云，薛家畔国道滚滚车流，军民桥上人来车往，令人心旌飞扬。
51998年秋，我家在葡萄梁背面四斋买了两孔旧窑洞，从此结束了5年赁窑的日子。
四斋一排溜也是20多孔窑洞，但每家两孔窑洞都有统一规格的围墙大门，虽然陈旧、逼仄，毕竟单门独院，有了一个“家”的气场。
从一斋煤矿家属院到四斋有93个石台阶，一下子住在高处，尽管仍然阴背，可眼前豁然开朗，顿感神清气爽，呼吸也格外舒畅。
院子很小，原主人见缝插针合理利用：左边有柴碳小仓，右边有厨房土暖气，还有一个洗澡间，院子墙根有小菜窖。
一切设施齐备，让人感到温暖舒心。
两个女儿更是欣喜不已，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一孔属于自己小天地的窑洞，而且有一张大床，一对书柜和写字台，卧室与外面还有玻璃窗暖阁。
生活和学习环境的改善，成为她俩读书的巨大动力，考试成绩一路领先。
我仔细打量这个“新家”，半生辛劳，终于在城里占了一席之地，有了一种安全感、踏实感和舒适感。
我甚至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
尽管，她是那么简陋、阴暗，置于高山，出路艰难。
乡里人进城，不敢有更高的奢望。
1998年是不平凡的一年。
这一年，开年大戏——43集电视剧《水浒传》，火遍全国。
刘欢唱的电视主题歌《好汉歌》，高亢有力，响彻名州大地。
紧接着，《还珠格格》袭来，又一波热潮兴起。
这两部电视剧还未降温，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拯救大兵瑞恩》又一次吸引了人们的眼球。
炎夏来临，南方普降暴雨，百年不遇特大洪灾滚滚而来，长江流域出现8次洪峰，全国29个省市受灾。
电视里抗洪救灾画面永远留在绥德人的记忆深处……61999年8月，我从乡下中学调入县教研室工作。
教研室位于县城最繁华的文化路（俗称二道街）商贸街上，左面为县一中，右边是榆林市第一医院（俗称二康）。
教研室临街有一栋六层家属楼，单位在家属院内一座陈旧阴暗的二层小楼，整日不见阳光，白天房内也要开灯办公。
位置隐蔽，出入不便，外人很难找到。
每天，我从葡萄梁四斋93个石台阶下来，在一斋院内骑自行车上班。
家里和单位两头不见阳光，只能在上班路上匆匆沐浴一下十几分钟太阳的恩泽。
当新世纪的曙光照耀在名州小城，照耀在葡萄梁山上时，西安到榆林开通了火车，陕北人走省城坐火车的梦想终于实现。
高校开始扩招，上大学再不是山区孩子遥远的梦想。
葡萄梁山上赁窑供书的邻县人爆满，房租水电费跟着涨价，仍供不应求。
大街上有了公用电话亭，有钱人拿上了大哥大、BP机。
招手停改称公交车，票价由五毛涨为一块，绿色出租车也上市了，穿行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每逢节假日，我与朋友或家人常去城南七里处一步岩凭吊抗金民族英雄韩世忠，到烈士陵园瞻仰陕北革命先驱李子洲，他俩一文一武，是古今绥德汉的杰出代表。
去城西五里的合龙山游览，登二郎山观光名州城风光。
我还特别喜欢爬上城郊山头，去亲近高原，去沐浴山风、阳光、雨露，去感受花鸟草虫的旺盛生命，去领略大自然的无穷奥妙……7在葡萄梁的日子里，终日与平民为邻，与学子为伴，与读书声说笑声中度时光，感受着一种家园的温馨。
苏东坡说：“此处安心是吾乡”。
我发现，这里的人们地位都低，然心性极高；家境贫寒，然衣着鲜亮；生活艰难，然性格开朗；久居乡下，然追求新潮。
他们用勤劳与智慧，把四季的日子打理得舒心而阳光。
新世纪前三年，绥德城市发展步入快车道——无定河东西两岸先后筑起“滨河大道”、“神龙大道”“学子大道”“永乐大道”和城南石牌楼，四条大道集防洪、商贸、休闲、娱乐、旅游观光为一体。
此时，老城区和棚户区改造如火如荼。
山环古城，堤揽长河，千树竞秀，百卉含香，绿草茵茵，大道生辉。
万民欣喜，颂赞不绝。
闲暇时，我骑了自行车行走在无定河岸边，亲眼见证了县城的这些变化。
日复一日的新貌让人激动，令人振奋。
葡萄梁的有钱人再也不甘心待在这个阴暗的山上，纷纷去城内和滨河大道购置房产。
我却越来越喜欢上这个远离尘世嘈杂的“世外桃源”：在这里，我充分体验着城乡生活带来的乐趣：城市的前卫、时尚、文明、大气熏陶着我；乡下人的质朴、勤快、本分、诚实感染着我。
这一切，影响到我的为人与作文，同时，也影响着我的孩子，潜移默化地奠定了她们生命的底色。
夜深人静时，左邻右舍关门闭户，督促子女发奋用功。
我在家读书、写作、看电视。
此时，千缕思绪，万般感想，灵感闪现，就伏案疾书，写一些或长或短的文字……我想起三毛的一句话：“一个人至少拥有一个梦想，有一个理由去坚强。
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
”2005年秋，我家乔迁至城内新居。
陕北老话说，怀揣石头三年热。
在葡萄梁山上经历了12个春秋，留下我生命中一段珍贵时光。
回望大理河、军民桥、轱辘井、石台阶，望着即将易主的老窑，我心头涌起一股难舍的感情热浪……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