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防控路

疫情进展到当前，很多武汉居民都已回忆不起哪天干了哪些事。
群体的记忆是模糊的，惟有一些突出的事件或节点才能帮助梳理前后的痕迹。
武汉封城前，外地的人员通过“万家宴”“旅游惠民活动”等新闻报道，了解到武汉市原本要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
武汉封城后，“患者堰塞湖”“女子离汉抵京事件”等报道，则会让人想了解，武汉居民是否都闭门不出，全城宛如静止的画面。
封城就如放闸蓄水，闸外面的水流有可能因此平稳，闸里面却可能因为水流的惯性而波涛汹涌，变得更为复杂，在产生乱流的同时，也承受住了压力和牺牲。
在国家卫生健康委基层司有关领导带领下，2月6日晚，中央指导组防控组社区防控专家组负责人吴浩抵达武汉后，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3月4日，武汉市洪山区云鼎酒店隔离点，东湖社区卫生工作站的医务人员进入隔离区为疑似患者量体温、发药、检测血氧等，有时还要进隔离区安抚患者。
潘松刚摄武汉进入了失序状态“当时来的时候，对武汉的严峻形势估计不足，社区防控是巨大的漏洞。
”2月7日，中央指导组防控组社区防控专家组负责人吴浩和其他专家组成员到武汉市江岸区实地查看时，眼前的街道虽然人少一点、车少一点，但远远没有想象中的紧张氛围，尤其让吴浩感到害怕的是，超市里全是人。
围城里的人没有明显紧张感，刚进来的人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的一幕与北京乃至其他省份所采取的防控举措，形成了强烈对比，带给了吴浩深深的恐惧感。
当时，全国31个省份仍处于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的状态中，强化了对居民小区、村庄的进出管理，设置隔离点用于安置高风险地区外来人员，更有个别地方采取断路断桥的举措或拒绝外地租住人员进入。
然而疫情中心的武汉，却是截然不同的状态。
尽管地铁、公交、出租车停运，但仍有一定数量的家用小车在路面上行驶，社区居民在没有经过体温测量的情况下也能随意在小区进出。
许多居民的回忆指向了一个存在过的事实——1月23日封城之后，武汉实际进入了失序的状态：因为前期预警不足，频繁外出采购生活物资是常见景象；医疗资源紧张、床位无法满足应收尽收，本该住院的人员被迫多次前往医疗机构和居委会办公地点，增加病毒传播的风险；基层医疗机构防护物资不足、能力有限，无法承担对居家隔离患者的指导和治疗，导致家庭聚集性传染频发。
感染者越来越多，意味着传染源越来越多。
社区失控不仅引发了人心的慌张，更将武汉每日新增的确诊人数步步推高。
失控不仅体现在居民小区，也反映在定点收治医疗机构内。
在该市某医院患者收治病区，前来援助的医护人员回忆，疫情初期，患者家属陪床的现象比较多，这些家属往往只带了一只口罩，便每天带着食物或生活日用品往返穿梭于病房和外面街道，与身着全套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形成了强烈对比。
“现在回顾，那时候的主要精力确实放在确诊患者和疑似患者的服务上，对社区的管控没有跟上。
”武汉市江岸区百步亭某小区居委会主任李成凡（化名）说，尽管早就意识到居民进出所可能产生的风险，由于缺乏人力和无力面对想要进出居民的责难，小区大门失守成了当时普遍无奈的选择。
好在，一切都在变化中，从失序开始艰难而又坚定地走向有序。
打响精准阻断战役在具体的社区调查中，吴浩还发现，社区内的涉疫生活垃圾没有规范处理。
“武汉是水乡，涉疫生活垃圾没有得到很好处理的话，可能存在很大的风险。
”联想到这一幕，吴浩更是不寒而栗。
当时，媒体也开始报道一些没有明显症状的感染者案例，这些人员如果没有得到很好的管控，就会带来疫情数字的升高。
“前方再强的战士，也架不住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病人。
如果眼前失序的场景仍然继续、社区传播的途径没有被切断，最终将会吞没掉全市所有的病床。
”吴浩发出警告，并向中央指导组相关领导汇报，得到了充分的认可和采纳，并指示相关部门加紧落实。
吴浩迅速形成了一份“江岸区日报告”，这份报告列举了所发现的问题，并提出建议：一是加强网格化管理，由各区组织部牵头组织和督导，抽调区机关干部和街乡干部组成下沉队伍，进驻居委会，与组委会成员行成包片小区，进行责任分工，严格控制小区居民外出和非居民禁止进入小区，对老、旧、散居民楼以街区进行封闭管理；二是加强地毯式排查力度，严格小区封闭管理，每个小区原则只留一个出入口，应由物业和管片小组共同在岗把控，做到出入必测体温，对涉疫居家人员严格管控，禁止其在小区内活动，其他居民尽可能居家；三是超市蔬菜等商品提前包装、称重、标价，在超市入口设置人流管控员，分批放入，并有专人通过录音喇叭提示居民分散等候；四是统筹考虑，由环卫部门在疾控部门的指导下着手考虑居家隔离人员的生活垃圾，建立规范处置流程，并及时予以处理。
这份报告得到了江岸区委、区政府的重视，2月9日，该区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即发布通告，要求实行居民住宅小区封闭管理。
以此为基础，2月11日，武汉市政府发布了在全市统一实行小区封闭管理的文件。
2月14日，武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知，明确住宅小区封闭管理主要措施，要求住宅小区一律实行封闭管理，小区居民出入一律严格管控，并要求切实保障居民基本生活需求，特别是做好特殊群体的关爱服务。
“疫情暴发后，社区普遍人力不足，各环节各流程都需要人，部分社区善于发动社区志愿者，分类招收志愿者，在短期内解决了人手问题，使服务与引导相统一，最大程度、最快速度汇聚了民意和民心所向。
”身在武汉的国家卫生健康委基层司副司长高光明提出，联防联控机制需要多方配合，实现从“陌生人”管理到“熟人”管理的转变，以网格化管理为载体，打通信息采集、事件处置、大数据研判等基层工作环节，并联系专家设计相关软件。
一场精准阻断疫情传播的战役打响。
其间，武汉市超过3万名干部职工下沉社区，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和全国各地疾控机构选派近千人支援武汉，开展流调和防控工作。
中央指导组防控组社区防控专家组的专家分成13个小组，深入武汉市13个区（不包括东湖高新区和东湖风景区），和当地干部组成工作组，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基层司有关领导提出的“一区一策”总体要求，着手研究本地区不同疫情区域分类施策的措施，组建消毒与健康防护、心理干预服务专家组，制订了特殊场所的清洁消毒技术方案。
同时，针对武汉的情况，制定了不同人群、不同场所、不同交通工具防护指导手册，指导社区开展科学的消毒、健康防护和心理援助工作。
2月7日，武汉市蔡甸区蔡甸街跃进社区网格员到居民区进行排查。
程敏摄2月7日，武汉西城壕社区网格员为居民测量体温。
肖艺九摄2月23日，武汉市武昌区华锦社区的志愿者在为社区居民送菜上门。
程敏摄两条战线包抄疫情在2月14日之前，武汉市已经开展了两轮对确诊新冠肺炎患者、疑似患者、无法明确排除新冠肺炎可能的发热患者、确诊患者的密切接触者“四类人员”的排查：2月2日，武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要求，当天中午12点前，各区必须完成现有“四类人员”的集中收治和隔离工作，对新增人员要实现“日清日结”；2月8日，中央指导组在武汉发出动员令，不折不扣落实“四类人员”分类集中管理措施，切实推进“应收尽收、不漏一人”。
武汉市的社区工作者回忆，尽管这两次行动排查出了大量“四类人员”，但武汉市收治能力的瓶颈还处于破除期，尤其是方舱医院、隔离点数量还无法满足大量轻症患者、疑似患者、密接人员的治疗管理需求，就算筛查出来也是无计可施、难以监测，只能建议在家隔离，“社区防控就像打在橡胶球上，瞬间又被反弹回来”。
当武汉已然成了一座“医护之城”时，转机逐渐来临。
在2月15日举行的国新办发布会上，国家卫生健康委副主任、湖北省委常委王贺胜表示，要继续腾空医院部分病房，征用部分场馆，改造为定点医院和方舱医院，确保已排查确诊的患者和疑似患者都能够得到集中收治，确保所有没有收治的患者人数清零。
当时，武汉市的定点收治医院不断增加，雷神山、火神山医院启用，方舱医院开建，医务人员队伍源源不断前来增援，整体收治能力不断提升。
分级分类收治开始分流“患者堰塞湖”，减轻了社区照顾管理“四类人员”的压力，让他们能够腾出精力用于防控。
“之前只能不断地接电话、无穷无尽的电话，给患者和疑似人员登记、排队，但是无法安排住院，因为医院没有床位。
”一位武汉市的社区工作者说，基层的超负荷运转，实际造成了在防控上的有心无力。
2月14日之后，武汉全市的居民小区开始逐步落实真正意义上的封闭管理，形成了一手收治、一手防控、两条战线包抄疫情的局面。
从2月17日开始，武汉再次开展集中拉网式大排查行动，再次明确“不漏一户、不漏一人”。
媒体报道，新任武汉市委书记王忠林很重视这事，2月18日，他放出狠话：“如果再发现一例（居家患者），就拿区委书记、区长是问”。
不能后退一步据了解，在中央指导组防控组社区防控专家组的协助下，武汉市全力推进“四类人员”排查和应收尽收工作，取得了明显成效。
截至2月21日24时，全市13个区（不包括东湖高新区和东湖风景区）共排查3956806户，共计9995388人，排查率达99.8%，排查出确诊者25645人，疑似患者144992人，一般发热患者5744人，密切接触者14870人。
其中，确诊患者收治25645人，收治率100%；疑似患者收治14492人，收治率100%；一般发热患者收治3796人，集中收治率66%；密切接触者隔离12107人，集中隔离率81%。
未集中收治、隔离的发热人员、密切接触者均居家医学观察。
吴浩介绍，截至2月29日，由社区防控专家组成的13个小组走访了258个街道、485个小区和116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提出问题和建议948条，基本上都被当地政府所采纳并落实了相应措施。
“社区防控是防控工作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能不能从源头堵住传染病疫情蔓延，社区管控是十分重要的。
正是因为后期社区管控工作的加强，武汉疫情防控工作形势才逐渐稳定下来。
”在2月28日举行的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中央指导组成员、国家卫生健康委主任马晓伟表示，经过艰苦努力，全国疫情防控形势呈现总体平稳、稳中向好的态势。
中国—世界卫生组织联合专家组认为，中国采取了前所未有的公共卫生应对措施，在减缓疫情扩散蔓延、阻断病毒的人际传播方面取得了明显的效果。
马晓伟同时指出，下一步，中央指导组要按照习近平总书记的要求，继续紧紧扭住城乡社区防控和患者救治两个关键。
“我们决不能后退一步”，要像钉子一样钉在这里，扼住病魔的咽喉。
如何才能不后退一步？3月1日，在武汉市洪山区和平街东方雅园小区，一位拖着帆布包执意前往小区外买馒头的老奶奶被社区工作人员挡在了小区内。
街道挂点干部董红反复地做劝导：“现在还在疫情传播时期，您出去了要是感染上了病毒，一方面对你的身体不好，另一方面回来传染给了大家也不好。
”东方雅园是目前武汉市规模较大、困难群体较为集中的保障性住房的开放式小区，其中经济适用房5455套、公租房廉租房2180套、中国石化武汉石油分公司单身公寓1007套，小区常住人口14886人，还存在着大量流动人口。
“小区人员复杂，产权形式多样，院中有院，困难群体低保户1300余户，刑释解教和吸毒人员357人，精神病人127人，老弱病残孤寡老人居多。
”董红表示，她曾参与抗击1998年特大洪水，“与之对比，社区防控的艰难程度大多了”。
一旦放松就白干了李成凡深有同感。
3月2日，武汉市新增确诊病例武汉111例，已连续多日保持3位数的增量。
“为此，一些居民开始表现出乐观的情绪，迫切希望能尽早回归正常生活，比如要吃热干面、肯德基甚至是活鱼。
小区团购要满足这些差异化的需求，真是难！”李成凡说，“现在承受的压力最大，遭受的误解也最多”。
李成凡自己也想吃一口武汉人引以为傲的热干面，但以小区的人力，远远不能满足这点要求。
他举了个例子，前两天政府给小区内的几百户低保户发放“五个一”关爱物资（一袋米，一壶油，一提牛奶，一提鸡蛋，几斤肉），总计两万多斤。
这些物资要靠六七十人的小区工作人员、志愿者队伍在一天内从街道办事处物资点分送到每户居民家中，就占据了一天内绝大部分时间，“更何况，我们还有面向普通居民家庭的10元蔬菜包、团购菜分发工作，以及面向特殊困难群体的生活照料”。
前几天，小区内一位孤寡老人出现中风症状，生活无法自理，在紧急送往医疗机构却因担心输入性感染的风险而被拒收后，李成凡直呼“老人家疫情期间中风真不是个好事”！此后的一系列举措印证了“难”字：招募志愿者，照料老人的吃喝拉撒太难为人；由小区垫资高薪募请护工，没人接；送往养老院，同样担心输入性风险而被拒收；最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服务外包公司，算是暂时解决了老人的照料问题。
董红则将“艰难”总结为两个方面：一是封闭期间居民的生活保障需要细化管理，以分发政府提供给低保户的鸡蛋为例，由于志愿者前期培训没到位，直接用小喇叭通知低保户来认领，瞬间就在小区内形成了人员聚集，并导致了非低保户的抱怨；二是人员进出管理需要社会各单位协调配合，以中国石化武汉石油分公司复工复产为例，由于上下班时间一致，一开始就在小区唯一的出入口形成了人流高峰，只能勉强完成体温监测，登记无从谈起。
更让董红感到无力的地方在于，小区内一些人员在紧邻洪山区的街道从事环卫、保安等工作，属于保障城市运行的人员，每天都要进出，但拿来的“保运行出入证明”往往是一张盖着公章的空白表格，“发放相当不负责任，人员身份无从核实，增加了疫情输入的风险”。
据了解，截至3月1日，东方雅园社区总计确诊73例新冠肺炎患者，从2月19日开始，就无疑似病例之外的新增确诊病例。
“现在是最艰难的阶段，需要确保来之不易的局面。
一旦放松，前面的就白干了。
”董红说。
防控仍具不确定性2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调研指导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时强调，社区是疫情联防联控的第一线，也是外防输入、内防扩散最有效的防线。
把社区这道防线守住，就能有效切断疫情扩散蔓延的渠道。
全国都要充分发挥社区在疫情防控中的阻击作用，把防控力量向社区下沉，加强社区各项防控措施的落实，使所有社区成为疫情防控的坚强堡垒。
据了解，国务院副总理孙春兰和中央指导组同志多次深入武汉一线，到现场开展调查研究，结合武汉市的疫情变化特点和防控工作实际，提出了一系列有效的社区防控措施，比如对“四类人群”实行“五包一”的管理模式，即一个社区干部、一个社区网格员、一个社区医务人员、一个社区民警、一个志愿者，五个人从不同角度帮助一个重点人员。
3月3日，湖北省副省长杨云彦在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介绍，湖北省新冠肺炎救治效果稳步提升，但疫情形势依然严峻复杂，还要继续采取最严格的防控措施。
此外，疫情防控仍具有不确定性。
不确定性的担忧，更多指向无症状感染者。
2月5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发布《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五版）》，首次提出无症状感染者也可能成为传染源。
在2月14日举行的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发布会上，国家卫生健康委副主任曾益新介绍，关于新型冠状病毒无症状感染者一般指没有发烧、咳嗽等临床症状，但是标本检测又呈阳性的人。
“这些人员除非做了核酸检测，不然难以发现，这已经成为社区防控尤其是人员密集场所的重大挑战。
”吴浩表示。
“我们至今也还没搞清楚，养老院内的老人是如何感染新冠肺炎的。
”在东方雅园小区内设的康雅养老院门外，身着全套防护服的养老院院长魏凡说，“自从1月20日起，养老院便实行了全封闭管理，禁止人员进出，连我都是负责在外采购生活物资，从未跨进一步，但还是有3位工作人员、2位老人核酸检测阳性。
”由于养老院严格执行单人单间制度，后经排查，其余工作人员和在住老人并未检出核酸阳性，但病毒从何而来、怎样传播，谜团始终无法解开。
不得已将养老院的中央空调也关了，这几天，里面的工作人员反映好冷。
在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中心主任苏亚玲挡住了任何想要进入调研的人员。
“在院的275名患者中，经过核酸排查，无一人感染。
”苏亚玲说，疫情期间，家属探视早就停了，也不再新收住院人员。
通过严格的封闭管理，有助于守住人员密集场所的阵地，却并非全是好事。
在武汉市洪山区青菱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一位女士陪同父亲输液时慌慌张张地求助：“一定要帮助我们，我哥哥的精神疾病犯了，差点把我爸从4楼扔下去！现在精神卫生机构也不收治病人。
”疫情期间，各方有各的难处。
这位女士最大的愿望，就是社区工作人员能分出人力看守住他的哥哥。
但所在的社区居委会表示，人力非常紧张，尽量争取。
国家卫生健康委多次发文要求在疫情防控期间，做好日常诊疗服务。
采访中，记者了解到，武汉市各级医疗机构已经在通过线上服务、重点保障、开设急诊等方式逐步落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