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道观物:我们该怎么认识这个物的世界天籁的道境伏生授经图。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庄子刻意用一种独特的文体来传递的自己的思想。
那就是,用文字来构筑一个道境。
他摒弃了人们惯常那种争辩的说理方式:立论,破题,正反辩诘,归纳总结。
他没有假想敌。
你可能会说不对。
庄子不是经常把儒家作为假想敌吗?我想那是阅读者的误会,多半是自己把儒家的观念当作不可动摇的人,在庄子的文境中,生出了敌对心,其实,正是他们把庄子当作了假想敌,而不是庄子把儒家当作假想敌。
你说不对,司马迁都说庄子:“作《渔父》、《盗跖》、《胠篋》,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
这三篇文字在今天《庄子》的杂篇里,关于它们的作者,说法很多,但很可能不是庄子本人的,而是庄门弟子的。
常常是这样,老师们一般不会直接对立,徒弟们却可能常常互相叫板。
在《庄子》版本的演变中,内七篇位置最固定,而其他篇目则分分合合。
事实上,你读进去了,就会发现内七篇结构最完整,而且一线贯穿,前后回护,互为阐发。
有人用经传的关系来类比,《老子》是经,《庄子》是传。
比如司马迁就说:“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
”那么在《庄子》里,内七篇是经,而外篇和杂篇都是传。
我个人的意见,内七篇,是庄子的一个完整的作品。
七篇合在一起,才把他最关心的一个题目说清楚了,那就是关于“知”的讨论。
所以我只拿内七篇来讨论。
在内七篇里,孔子的形象很复杂,他已经不再是论语中的那个孔子了,而是一个多面的人,是开门收徒的人,也是教人心斋的人,是自承浅陋的人,也是道途修行的人。
哪里有诋訿呢?哪里又有谬赞呢?都没有。
所以,我说庄子没有假想敌。
反而,他最怕你有成见,耽误了理解他所要说的。
你说不对。
没关系,我这么说是为了讲起来容易。
少绕点弯子。
我一早就说了,我是辜妄言之,你就辜妄听听。
让我们进入《齐物论》吧。
《齐物论》的起手是个寓言:南郭子綦与颜成子游对话。
这是两个和谁都没关系的人物,我们今天读他,找不出多少这两个人的背景,不是隔着历史久了,他们的事迹丢失了,而是本来就是这样的,他是庄子虚设的两个人。
就好像,曹雪芹在《石头记》开始戏说的那个幻境,以及幻境中的那一僧一道。
也好像《逍遥游》开始的时候,那个北冥之海,以及海里的鲲,和鲲化成的鹏。
在庄子里的面的人物,你不能尽当作真实的人物来对待,他们是庄子道境中的人物。
即使是老子、孔子、颜回这样的历史人物,在庄子的道境里,也只是个投影,或者该这样说,他们对于庄子道境里的人物来说,只是个似是而非的影像。
《庄子》中的人物,便只该放在庄子里面去看。
所以,读《庄子》的人假若一股脑的想去考据,那么那些个考据有可能让那些人离庄子且行且远。
读《庄子》顶首要的就是,你便进去吧。
也立在一侧,一席,一几,看那对话的两个人。
声如在耳,颜如在前。
一颦一笑,真真切切地看着,听着。
《齐物论》开首这个境,只两人,这二人的关系是师徒。
一坐着,一立着。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如一场电影开幕了,便一直演下去。
直到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在文字的道境里,有个好处,是你能喊停,不像放电影,或者现实,一溜就过去了。
不给你分辨的机会。
在文字的道境中体悟,你可以停下来,细细去看,将一个人物翻来倒去,将一句话,琢磨了又琢磨。
也可以一古脑的放完,囫囵个儿的看。
反复着来也行。
每一次,都可能有不同的体味,每一个字都可能是一个接引,引领你去到一个前所未至的地步。
这丝毫也不夸张。
要知道,世界上,担得这么看的书,也只有那些称得上经的书。
最有趣的是,你在生活中行着,逢着个节骨眼,或者某个颠倒迷离的时刻,或者某个雨过天晴的时刻,一下子,经里面的那句话就冒了出来,你恍然便觉着了。
这就是所谓“印证”。
《黄帝内经》里面教你“与经相明”,说的也是这个。
我自己还有个体会,常觉得和庄子是玩着谍报的工作,他发了个信息,在看上去很平常的字里,却藏了一系列的秘密在里面,等着你来破译。
当然,这不能靠凭空的猜。
庄子留着一些记号在里面,暗示你,你得小心地找出来,别遗漏。
下面,我们就来找找看。
1、人物。
这段道境中的人物是两个,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师徒。
你看,你怎么知道是师徒的?他写了吗?写了。
南郭子綦是坐着的,颜成子游“立侍乎前”,就是这“立侍乎前”四个字告诉你的。
老师坐着,学生旁边侍立着,这就是礼。
因知道这个礼,你就知道,庄子不用说谁是师谁是学生,一描述情景,关系就出来了。
人物设定成师徒关系有意义吗?有,它代表着两种不同层次上的知。
一高一低。
一大一小。
这种关系,也必然体现出一问与一答。
问,从来都是有引导性的。
可以说,问是思想的路标。
而答,也尽非字面上的意思。
那里面话中有话。
问和答里暗示的最多。
2、形态。
除了问答,里面还藏着描述形态的词,也都别有意思。
比如:隐机而坐。
机,注释会说通几,几案的几。
古人坐时凭几。
这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过去百思不得其解。
错以为,古人坐着分端坐,也有懒散的坐,像藏在几案后面。
那是因为受了今天几案造型的误导。
其实,古时人是跪坐的没错,此几却非我们所以为的几。
隐几真的是一种别样的几呢。
黑漆朱绘花几。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它是一弯曲木做成的,有三足和两足之分。
古人跪坐的时候,把它支在身前,便不那么累了。
有时候还可以放在身后支着。
特别是老师在讲课的时候,用个隐机支着,那是开坛传法的腔调的标配。
不是考古发现,加上古人画像的描摹,让你亲眼见了,你是断断想象不出来的。
文首图中,伏生是把隐几侧放着,文末,维摩演教图中,则是把隐几放在后面。
黑漆隐几。
安徽马鞍山市三国吴朱然墓出土。
但原文即写作“机”。
为什么?这就是密码所在。
在古时,机与機是两个字,我们现在说的机器的机,繁体写作“機”。
而机,则是一种树的名字。
《说文解字》里有一大段说法,“机通‘积’,‘几’即数量,意取累积,积木生机,助缘合因,至取正果。
道运化因缘成果之无形法即是‘机’。
木应天地因缘感召,得天之气,积阳之温,化地之水,聚土之尘,累积木几,曲直向上,执著生“机",通天达地,修木高尚。
高尚至尽,太极至静,至生无极,无极孕动,化木林森,复至太极,化育万物,如是往复,无始无终,得道永续,合理合法。
”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机”代表的万物生化的生机。
所以隐机,即隐藏生机。
庄子换取一字,留下的恰是本章道境中的第一个暗示。
维摩演教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