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吴 玫《正常人》的两位主人公并非“正常人”,但这种“不正常”事出有因:女主人公玛丽安来自一个富足却矛盾重重的家庭,默默忍受家庭暴力;男主人公康奈尔成长在单身家庭,需要通过伪装与迎合周围的群体来换取某种意义上的安全感。
而这两个“不正常”的人竟然相互吸引了……青梅竹马终成陌路,是因为身份差异吗?《正常人》无疑是今年英剧的一匹黑马,一开播就俘获了众多观众的心。
但只看过剧集还没来得及阅读原著的观众,好像已经达成共识——《正常人》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由于当今爱尔兰社会里,还存在着难以逾越的身份之间的距离,一对青梅竹马的有情人难成眷属。
比起剧集,萨莉·鲁尼的原著小说在揭露男女主角康奈尔和玛丽安的身份错位问题时,更加凶猛:康奈尔的母亲洛兰在17岁时意外怀孕,辍学生下了康奈尔。
除了洛兰,没有人知道康奈尔的父亲是谁,包括康奈尔58岁的外婆。
“康奈尔记得,玛丽安的母亲也是58岁”——作者在小说里写到康奈尔的外婆摔伤了髋关节时,特意替站在外婆病床旁的康奈尔加了这样一句内心独白。
言下之意是什么?生活困顿的家庭相对而言更易早婚早育。
同样58岁,小女儿却跟康奈尔一般大的丹尼丝·谢里顿,又挣下了什么样的产业呢?同为律师的丈夫虽然早逝,却并不影响谢里顿太太稳稳地守住卡里克里小镇的富人地位。
富人的光环总是迷人的,“住在那栋白色大房子里”就成了玛丽安的代称。
去大房子接在那里做钟点工的妈妈洛兰时,康奈尔好奇地“转过身来,看向窗外的花园。
与其说它是花园倒不如说是‘庭园’。
它包括一个网球场,一尊女性形态的高大石像”……尽管惊鸿一瞥,但大房子并没有给还是中学生的康奈尔的心理造成多大压力,倒是从洛兰手里接过的钱是玛丽安的妈妈付的工资这一点,更让康奈尔在玛丽安面前有些不自在。
况且,玛丽安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有钱人的优越感。
第一集剧情进行到第二十分钟时,又一次到白色大房子接母亲的康奈尔跟着玛丽安走进了她的房间,他顺手拿起桌上那本橘黄色的书籍翻阅起来。
玛丽安随口道:“你拿去看吧。
”康奈尔却自尊心爆棚地说:“我已经读过了。
”唯恐玛丽安不相信,又补缀道:“这是一本关于女权主义的书。
”许多看过剧集又读过原著的粉丝,评价从小说到剧集的改编,用了一个字——“神”。
萨莉·鲁尼的原著,选用了很考验编剧的小说结构:以时间为线索,随时插入回忆,且同一章节会插入不同时期的回忆,有些纷繁。
但电视剧编剧却轻松地将不利因素为我所用。
我们现在看到的剧集,基本还是小说的结构,却没让动辄插入的回忆扰乱剧情的发展。
那么,从小说到剧集,有没有信息损失呢?有,而且很重要。
第一集的第二十分钟,康奈尔与玛丽安在玛丽安的房间里谈论起了阅读,这个情节是照搬书里的,只不过,原著里他们交流的内容更丰富;“他说她应该去读《共产党宣言》,她应该会喜欢,他还主动提出要把书名写下来,免得她忘了。
我知道《共产党宣言》怎么写,她说。
他耸耸肩,说,好吧。
过了一会儿,他微笑着说:你在假装高人一等,你读都没读过。
她禁不住笑起来,他也跟着她笑了。
”两人再度在白色大房子里碰面后,玛丽安也推荐了一本书给康奈尔——美国非裔作家詹姆斯·鲍德温的散文集《下一次将是烈火》。
鲍德温也是一出生便不知道父亲是谁,他的这个背景会不会击中康奈尔的软肋?我想,会的,所以,接踵而至的学校毕业舞会,康奈尔没有选择玛丽安做舞伴。
用玛丽安的话说,康奈尔的这个选择是决定她最后几个月不再去学校的最后一根稻草。
虽早早辍学却心思绵密的洛兰因此责怪儿子“我觉得你是我的耻辱。
我为你感到羞耻”。
17岁就离开学校的洛兰,怎么能够体会被同学奚落、嘲笑的滋味?假如说在真空环境下康奈尔可以不计较他与玛丽安背后两个家庭之间巨大的身份差别,那么,成为同学嘴里攀龙附凤的穷小子,那是康奈尔万万不能承受的。
两个曾经那么亲密的男女同学,就这样成为了陌路。
兜兜转转难续前缘,只因为不是“正常人”?然而,卡里克里小镇仅有的两个敢于填报都柏林三一学院的中学毕业生,居然在都柏林再次相遇了。
有意思的是,让康奈尔和玛丽安再续前缘,萨莉·鲁尼仍是选择以书为媒。
那时,康奈尔已经对都柏林三一学院大门口那扇古老的木门熟视无睹,可坐在教室里参加课堂讨论时,他依然是外乡人的模样,老师一让他发言他就张口结舌。
萨莉·鲁尼可不认为康奈尔在课堂上支支吾吾是他的错:“绝大多数同学其实没有完成课前阅读。
他们每天来大学上课,就他们从没读过的书进行激烈讨论。
他于是明白,他和他的同学不一样。
他们能轻松地产生观点,并自信地表达它们。
他们不担心显得很无知或自负。
他们都不蠢,但他们也没有比他聪明多少。
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行走在世界里,而他大概永远不会理解他们,他也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理解他,甚至不会尝试去理解。
”对同学深感失望后,康奈尔更加深潜到书里寻找心灵依托。
他躲进图书馆读的是简·奥斯丁的《爱玛》。
《爱玛》像简·奥斯丁所有的小说一样,写的是茶杯里的风波,一般认为是供有闲人在茶余饭后消遣的。
然而,怀揣雄心壮志从小镇来到大都市著名大学的康奈尔,读到奈特利先生没有迎娶与之两情相悦的爱玛时,竟然会“怀着一种奇怪的躁动”。
从在课堂里腹诽同学到在图书馆里被《爱玛》所吸引,康奈尔的这一段对故事后来的走向起着重要作用的心理活动,剧集当然没有办法照搬。
所以,在电视剧里,被老师的提问弄得手足无措的康奈尔,在下一堂课上就笛福的《鲁宾孙漂流记》侃侃而谈起来。
是的,是《鲁宾孙漂流记》而非 《爱玛》,在剧集的编导看来,康奈尔身在都柏林所产生的那种强烈的异乡感,大概《鲁宾孙漂流记》更能让他感同身受?且不说剧集的这一改编是否胜过萨利·鲁尼的选择。
单说康奈尔因《鲁宾孙漂流记》而发表的长篇大论,终于将自己从坐在街边鼓掌的路人变成了受人瞩目的学生。
一个名叫加雷斯的同学主动过来与康奈尔攀谈,得知康奈尔来自何处,不禁大呼“我女朋友也是那里人”!再见玛丽安,“让他难以置信的是,玛丽安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露出不太整齐的前牙。
她抹了口红。
所有人都看着她”。
不用说,在家乡拘谨、高冷的玛丽安,比原本热情、亲和的康奈尔更早地融入了都柏林。
好在,两个都柏林的异乡人兜兜转转后还是在一起了,奇怪的是,康奈尔和玛丽安就是不互表衷情,是不是因为康奈尔觉得自己即便考上了三一学院也未必配得上玛丽安,可他又爱着玛丽安,怎么办?如此情绪之下,康奈尔又没钱分租房子了,他找到玛丽安,本意是想在玛丽安的公寓里借居一个暑假的:我要从尼尔那里搬出来了。
什么时候?玛丽安问。
很快了。
大概下周吧。
她的脸越来越僵硬,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哦,她说,那你要搬回家了。
玛丽安以为,就像中学毕业舞会没有选择她做舞伴一样,这一次康奈尔又放弃了她。
读小说时也好、看剧集时也好,真是非常不解萨莉·鲁尼在这里的处理。
她为什么不让玛丽安多问一句?那么,到底是什么阻碍了玛丽安勇敢地向康奈尔表白爱情?答案就在一次意外中。
那时,玛丽安有了一个家里很有钱的新男友杰米,康奈尔也有了一个跟他条件相当的学医的女友海伦。
所有人都以为,从此以后玛丽安和康奈尔将像正常人那样走进门当户对的婚姻并过上波澜不惊的家庭生活。
然而有一次,杰米因为琐事动粗伤害了玛丽安,康奈尔当然要去阻止,当然要安慰玛丽安,玛丽安掩饰不住地向康奈尔吐露了隐藏许久的痛苦之事——原来,杰米一直在用不齿于人的手段伤害她。
原来,伤害她的不仅仅是杰米,还有她死去的父亲,还有她的哥哥艾伦。
“你是个神经病,你知道吗?你应该去看医生”,所有伤害玛丽安的人都冲玛丽安这么喊,在这样的暗示下,久而久之,玛丽安也觉得自己不是个正常人。
所以,仅用身份错位之间的障碍来概述康奈尔与玛丽安没能在一起的原因是不够的。
社会经济快速发展后,钱包鼓胀的父母总是以为,只要满足孩子的物质需求,就已经完成了父母的使命。
所以,当玛丽安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还时时表现出郁郁寡欢的样子,谢里顿太太从来没有意识到那是丈夫在世时动辄家暴给女儿带来的阴影。
而康奈尔心理崩溃的真正原因是,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男孩,打小就想用自己的努力来证明自己。
压力过大,弹簧终于失去了弹性……也许,电视剧的编导年龄要比萨莉·鲁尼大,所以,他们给了《正常人》一个有些朦胧的光明结尾:分别与各自的男女朋友分手后,康奈尔与玛丽安又一次在一起了。
剧集中,康奈尔为玛丽安准备了生日礼物——弗兰克·奥哈拉的诗集。
弗兰克·奥哈拉,美国著名的纽约派诗人,在写给爱人的组诗中,有这样一句诗虽朴实却滚烫:“因为我只需看着你/我宁愿看着你/胜过看世界上所有肖像画……”康奈尔送给玛丽安的那本诗集里,不会不选这首《和你一起喝可乐》。
但更加了解同龄人的原著作者萨莉·鲁尼,下笔则没有这么仁慈:她闭上眼睛。
他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她心想,或许他会回来,却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们现在拥有的将一去不复返。
不要说玛丽安冷酷,这个聪慧、爱读书、受过暴力摧残的姑娘,还深陷在自己怎么就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迷惑里,不能自拔。
(吴 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