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留守儿童长大：下一代不要再留守

一泉溪流，高山坝子，两间屋子的平房，父母远赴沿海打工，奶奶带着三个孩子生活——这是文俊的童年。
六七岁，他学会了干农活，十一二岁，便背着背篓上山挖一百多斤的土豆。
山区没有稻田，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白米饭，是他从小关于食物的记忆。
文俊的经历在贵州毕节纳雍县并不少见。
纳雍是我国尚未摘帽的52个贫困县之一，每个村寨里，都有不少留守儿童。
孩子们长大，有的很早就跟着同乡外出打工，辗转广东、江苏等地的工厂。
他们和父辈一样，一年一年，候鸟般往返于异乡和故乡。
2017年，双胞胎女儿满一周岁，文俊回到距离故乡一百多公里的贵阳，成为一名美团骑手。
鼎盛时期，站点里的骑手中有十多位来自文俊所在的糯石村。
这在中国西南的山区并不鲜见——先有第一个人走出大山做骑手，然后是老乡带老乡、也来做骑手，甚至还会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站点，这样可以彼此照应，更具安全感。
这些"骑手村"与"城市配送站"一一对应，成为了边远地区青壮年走出大山、寻找可能性在互联网时代的新注解。
"一人跑单，全家脱贫"，然后就带动更多人成为了"全村的希望"。
在城市，他们复制了乡土社会的社交网络。
例如他们会建一些微信群，聊工作，讲讲打工的信息和村里的事。
现在，文俊和两位毕节骑手住在一起，经常一起吃饭、喝酒。
他们大多当了父亲，把孩子留在故乡。
但改变，也在悄然发生。
曾经的留守儿童文俊，很欣慰自己不用让自己的孩子翘首企盼每年一次的见面。
每一天，他都会和孩子视频聊天；每个月，他都会回到家乡抱抱孩子、跟孩子嬉笑玩耍；每个夏天，他都定下目标：带着孩子走出家乡，去各地旅游，带他们去看更大的世界。
在他乡与故乡之间，文俊寻找着平衡。
童年缺失的教育、爱与陪伴，文俊希望孩子们都能得到。
父辈"爷爷，爸爸几时回？""哦，过年回，我们杀年猪，过个闹热年，过个团圆年。
""姐姐也要回来，妈妈打工去了。
""爸爸妈妈想不想？""想""要买嚒子？""泡泡糖。
""买挖土机，买光头强，熊大。
要不要""要。
"这是文俊去年11月24日发的一条社交短视频。
画面分成两半，一半是他自己，斜靠在枕头上，另一半是一位老人背着一位幼童，在爬一段村寨里的台阶。
画外音是爷孙俩用对话，孩子奶声奶气地附和着老人沧桑的声音。
文俊的眼圈红了。
1991年，文俊出生在纳雍县一个彝族的村寨里。
第二年，弟弟文杰出生。
纳雍县地处乌蒙山深处，是贵州省深度贫困县之一。
"我们那里没有水田，都是山地，地里只长玉米和土豆。
"文俊小时候，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白米饭，"买米都只会买散装的，很少买一整包。
"文俊和贵州毕节山区多数的孩子一样，是留守儿童。
十岁那年，文俊的父母跟着同乡，去了上海打工，做园艺工人。
兄弟俩和同为留守儿童的堂弟，开始跟着奶奶生活。
一层的平房，两个房间，三个男孩挤在一张床上。
在文俊的记忆里，父母只在过年时候回家，有时候好几年才回来一次。
他们不用手机，村里打电话不方便，和父母关系很疏离。
"我小的时候，每当逢年过节看着别人家团团圆圆的，就自己躺在被窝里面捂着眼睛哭。
"爷爷去世早，奶奶一个人撑起整个家。
她养了一头猪，种了玉米和土豆，还要照顾三个发育期的男孩。
奶奶不识字，也无暇顾及孩子的教育。
六七岁的时候，文俊学会了干农活，割猪草、挖土豆、收玉米。
最忙的季节是挖土豆，在纳雍，土豆种在玉米地里，成熟时正值盛夏，太阳热辣，几个孩子弯着腰，背着背篓，在玉米杆之间穿梭。
太阳曝晒，锋利的叶缘划伤皮肤，有时候回家后，发现手臂后背都是红色的血痕，生疼。
村寨里的每一个孩子，都过着同样的生活，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十一二岁时，他们已经习惯背着一百多斤的土豆爬坡上坎。
村里的80后、90后少有读完高中，考上大学。
读完初中，去广东、浙江、福建打工成了大部分人的共同选择，他们在延续父母的路径。
2008年，文俊离开纳雍，跟同乡一起坐上了南下的列车。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贵州，高铁还没通，要到六盘水转车。
绿皮火车晃了三十多个小时，到达广州东站。
南方沿海城市热浪蒸腾，他没有特别的感觉，迷茫感笼罩心头。
他没有行李箱，背着一个背包，除了证件之外，还有几件夏天的衣服。
下了火车之后，他们转乘巴士，去了中山市的东凤镇一家生产手机充电器的工厂。
五六人一间的宿舍，充斥着熟悉的乡音，全是纳雍县人。
此后的几年里，文俊在南方城市的不同工厂中辗转。
文俊和文杰外出打工之后，家里捉襟见肘的状况得到缓解。
2012年，他们重修了老家的房子，拆掉了原来的平房，盖了两层楼房。
次年，文俊和一位也在南方打工的女人结合，有了第一个孩子。
2016年，他们又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弟弟文杰，也有了一双儿女。
在上海打工的父母回到纳雍，帮他们照顾孩子。
文俊的社交短视频的账号是2018年7月申请的，用来记录偶尔的生活点滴。
151条短视频中，绝大多数是关于孩子的。
"看到你们这样子，爸爸心里就像针扎一样，我也想把你们带在身边。
但是为了生活，不得不离开你们。
"他在一条短视频里配文，视频画面中，三个孩子在门前的水泥地上，追逐嬉戏。
在纳雍的村寨里，孩子们重复父辈的宿命，也成了留守儿童。
"每次回家，他们大老远就奔跑过来。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双胞胎女儿一定要抱着我睡。
"文俊轻声说，"现在离开家，都得骗他们，说只是出去一下" 。
但改变在慢慢发生。
每个月，文俊都会回老家。
有时候一整天啥也不干，就是陪着孩子。
到贵阳做骑手后，离家更近了。
为了方便和孩子交流，他买了一个智能音箱，带早教功能，也能打视频电话。
灯 火深夜一点，贵阳的街灯逐盏熄灭，城市的喧哗散尽。
文俊还骑着自己的电动摩托在宾馆前台和小区的保安亭里穿梭。
"爽爽的贵阳"，这是这座城市的宣传slogan，甚至还有一首孙楠演唱的同名歌曲。
这里的夏夜并不燥热，但常常下大雨。
穿雨衣不顶用，送一趟外卖，衣服里外都要湿透，走进店里，站哪儿都落一滩水。
二十九岁的文俊是美团贵阳观山湖站点的骑手，在宵夜组工作。
他的一天要到夜里一两点才结束。
有时候夜宵订单持续比较晚，甚至要跑到凌晨三四点。
"这时候路上的车和人都不太多，跑起来爽快一些，但就是要调整好作息。
"电动摩托车的行车表记录下文俊一天的奔忙——里程数经常超过100公里。
他送餐的片区，是贵阳的CBD，406米高的云贵第一摩天楼花果园双子塔，伫立于此。
它象征着城市里蓬勃的野心。
入夜，璀璨的玻璃幕墙暗淡下来，银行北街上的光幕墙在四个小时前也结束了当天份的贵州省风光轮播。
白天热闹繁忙的会展城周边写字楼群里，身着正装打扮入时的白领们，在下午五六点已经如流水般褪去。
街上没人，连车也很少，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附近的高档小区与商务酒店里，依然有人醒着。
他们有着不一而足的需求。
有人刚刚结束工作，寻求食物的慰藉，点了烧烤和啤酒；有人身体抱恙，托他去买药。
宵夜组里有人跑到十二点就歇下，愿意跑到更晚的也就七八个骑手。
为了多挣钱，文俊通常是最晚下班的那一批人。
"你等会再说，我车子陷到泥里了。
下了暴雨。
"7月的上旬的一天，他挂断了采访电话。
整个六七月，贵阳一直在下雨，常常一下一整天。
下雨对骑手而言，是莫大的考验，车胎打滑容易出事故，电动车进水维修麻烦，有时候还有偷车贼趁机作案。
但下雨的日子，往往是外卖订单最多的时候。
最极端的一次是凌晨五点，这样的情况当然不多。
骑车回去的路上天边天光已现，城市将将要苏醒。
前夜里周杰伦在贵阳的奥体中心开演唱会，附近的酒店全住满了。
年轻或不再年轻的粉丝们，在体育馆里为偶像呐喊至深夜不肯散去。
凌晨后，酒店的订单爆了。
他为他们送去烧烤、粉面、啤酒、小龙虾，有些订单则是数据线、充电宝、袜子、毛巾等生活用品。
十几年前，文俊也听周杰伦，最喜欢的歌是《听妈妈的话》。
他没有在会展中心里和粉丝一起疯狂，但依然觉得开心，因为订单多。
"年龄大了，好久没听周杰伦了。
"他笑着感慨。
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按部就班地送餐，一天下来也记不住太多的细节。
骑手忙的时间有三段，午餐时间从十一点送到近两点，晚餐从四五点到七八点，休息一个小时后就是夜宵时间。
骑手的一日三餐与寻常人错开。
两点多，上班族们已经拿着星巴克进了办公楼时，他才吃上中饭。
江记炒菜盖饭是文俊最常去的店，物美价廉。
他嗜辣，青椒肉丝盖饭13块钱一份，淋上厚厚一层辣子，饭管饱。
电动车的电池撑不了一整天，每天中午，文俊都要回出租屋给它充电。
文俊住在离站点五公里的城中村里，骑车不过十几分钟。
那里的景象和会展城截然不同。
四五层楼高的民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格，旁边是一片菜地和荒草，和他的通话中，经常有公鸡打鸣声传来。
文俊的房间在一楼。
一间卧室、一张床、一张三合板拼成的小桌子，墙壁有些渗水，窗户边有三道水渍。
床边的地板上，放着他买的哑铃等健身器材。
他在这里住了三年。
夜更深了，文俊打算回家睡觉，空旷的街上有时只剩他一人一车。
做骑手之后，文俊对距离很敏感，从贵阳到毕节纳雍县的家不过180公里，"两天（骑行的里程）够从贵阳回趟家了"。
像文俊一样，希望能就地就近就业，在他乡与故乡之间找到平衡的人，不在少数。
今年上半年，美团平台上来自国家建档立卡贫困户的新增骑手近8万人。
这8万人中，